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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管X毛笔(一)

时间:2022/1/28 作者: 黄杏醉南风 热度: 99920
  一

  杜双喜拎空电话,拉过座椅,走进里间。

  这个里间与其说是密室、暗室、斗室,不如说是洞穴:狭小,幽暗,隐秘,既没有通气的窗,也没有灯光设置,照明用的是一盏台灯——这点空间是留给自己的。虽然与外面祇一门之隔,却是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踏进过一步。

  左三圈,11,28,爷爷的殇日;右三圈,12,17,爹的生日。钥匙,“叭“——

  他打开保险柜,一摞摞小心捧出来,码上桌。有的比较粗放,朴拙,就像木匠砌的小屋,显然是先前手艺不成熟的制作。八枝装,六枝装,大学生的集体宿舍似的;接着是两枝的,两两相对,桃英芬芳本来就是闺蜜,或者是情敌,天生冤家,就让她们日夜私语,化解前世的冤结吧。余下的十二枝,一盒一枝,就像是一人一幢房,一人一张床——那就不一样了,无论是桃木檀木花梨木的外盒,还是蜜蜡玉石黑耀石的胴体,都有缠绵的故事,都宛如昨天。

  他打开盒盖,将她们一枝枝抽出,抚摸,欣赏。有的简约,刻着一个词,有的是一句诗,有的激情飞溅,灵感喷发,铭文或诔文似的……这要看心情,也就是成事时女方配合的程度等等。比如,这枝题着“竹苞”的,虽然看起来粗作,却是桃李吐惹第一枝,如巩俐初出道时原始的野性的美。那个叫羊竹筠的山妹子,长长的头发黑黑的脸,是多么的天真和吉普赛人的好幻想啊。

  这枝呢,“相逢山水地,一笑武陵春”,不用说,姓名里肯定有个“春”字,筱春,苏州人,一口吴侬软语,一上床怒目金刚都会温柔似水,销魂的灵药啊。“浑身滴露何尝湿,祇无端,银灯狡狯,弄她明灭”,这是去年二月廿九,城南拆迁办那个云中月桂吴银银。这美女有三多一少,水多毛多情多钱少,是个非常好的东台人,很懂男人的心理,会替别人着想,从来没什么要求,在适当的时候……

  “甲寅孟春,有女于南郊燕湖公园桥头独立,凭栏凝眉,丰姿比树,湖水汩汩。时,吾与人大小丁应文化局长火根邀,于风雨长廊品茗。问之。则曰,剧团台柱立群也,时正排演《牡丹亭》。因笑谓火根曰,茶,余几倾舟覆车矣,及此剧公演,天成首包十二场……”有人说女人是学校,此话应该不谬,与不同的女人在一起,禽兽魔鬼阿Q,男人也是万花筒。杜双喜回味着与这个台柱的私会,有点心痛,自己仿佛变成了臭虫,不知为什么。他的庞大优势,被台柱生生死死几句昆剧一唱,仿佛成了罪恶,就像急待洗澡的人体污垢。与她成事两回后,几乎就不敢再碰她。杜双喜转着手里的一管紫檀木,借着放大镜一字字欣赏着上面的微雕。

  杜双喜将她们一个个抚摸了一遍,犹有余温。众星拱月,他打开另一个加锁的小抽斗,方方的盒子,宫人的命根似的一块黄色绢帛层层包裹着——那是他自己的那茎,短短的,粗粗的,黄玉石。“谪仙犹有白螺杯,我今空笑两昆仑“蘸饱墨,运足气,在铺就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将她们一一写过,点上一枝烟……

  爷爷:难道我错了吗?一个人要有所谓良心,善心,慈悲心,首先得填平心里的坑,屈辱,不平和怨愤。老天对我不薄,积满了128管,我也满足了。我们不去跟那些XX比,他们不积德,贪得无厌不会有什么好收头。我将心里的沟沟壑壑填满了,也要开始着回馈社会,做些慈善。我听说武进有个戏剧团,生旦净末丑将古装戏唱进了中央戏剧台,这是要有点精神的,现在这个狼吞虎咽的社会。我已经安排毛猴下个月出差。我也听说山里的孩子,有的土墙破瓦连教室都没有。唉,什么年代了啊!这个我自己去走一走,顺便思考思考今后的路,人生一个土馒头,万间宫阙都是尘。先走访云南,四川,贵州三个省,打算用我们原来笔店的名字……杜双喜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短刀一般的眼神里湿漉漉的。

  杜双喜的爷爷原来在黑市桥头开着一爿笔店。黑市桥附近那时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人民电影院,新华书店,百货公司,大众饭店……是最繁华最闹热的地方。杜双喜家的笔店是桥头西向第一家,两间旧瓦房,开门收门乒乒乓乓一块块店门板,中间用个“人”字梁,鹰嘴似的叼着屋顶。门口也就是下桥面筑着一块块竖着的小青石,已被朱明王朝始的草鞋皮鞋皂靴芒鞋踩磨成一面面小圆境, 你挤我挨从桥上看哗啦啦像一群急流勇进的小青鱼,从桥下望闪闪发光就像撒 了一地的青蚨。店员就爷爷一人。

  杜双喜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对笔墨纸砚的兴趣。据说小时候玩抓周,一桌子花花绿绿小百货似的玩具、纸币、印章,吃食在面前。他从爷爷的怀里呀呀挣出来,爬上桌,越过面前的花花绿绿,捞起最远处的一管毛笔,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抓着不松手。爷爷笑得满眼都是泪。那时候虽然父亲在省中念书,但是爷爷最喜欢的是这个绕在身边的孙子,认为他才是今后光宗耀祖的根本。爷爷的老眼光没错。

  杜爷爷的外号叫小诸葛。那时候东邻西舍有拿不准的事,都会来问问爷爷。爷爷的朴素哲学:世间什么最重要?粮食。鲁迅先生也说过:人首先得活着,爱才有附丽。空气阳光水这些与生俱来的自然物是拜神所赐,工人制衣,农民种粮,这才是根本。爷爷这代人,一辈子在跟衣食作斗争。爷爷不会糟蹋一粒粮。家有余粮心不慌,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些朴素的道理,是爷爷的口头禅。爷爷让父亲读的是粮食学校,工作在粮食部门。但洞明世事的爷爷这辈子算错了两件大事,就像日照纱窗孔明诸葛亮最聪明,也没能平定中原:一是恐怕神仙也不会料到,若干年后,民以食为天的粮食(部门)也会撤消,裁员,下岗。因此看着被粮食局裁下来的整天飘飘荡荡的父亲,爷爷从来没骂过他一句。他在叹息。他在自责。

  爷爷的第二失算是他的笔店。爷爷的逻辑:人吃饱了以后干啥?当然是继续工作,赚钱,社会就是这样日积月累繁荣发展,但是会有相当一部分人有思想,会去从事美术书法文学艺术这些精神劳动,这就离不开笔墨纸砚。笔,首当其冲。顾客将笔买回去试用后,有的会小不如意。爷爷从来不嫌麻烦,他会亲自操刀,中医一般一边与客人闲聊:狼毫毛硬,不容易写出柔美;兔毫柔软,不会有笔锋……经爷爷过手的,客人没有不满意的。爷爷在长年的修修补补里,自己也学会了裱画制笔等等技术性活。客人也从柜台前的顾客,成了跨进门槛的朋友,青砖黛瓦下一杯茶,几枝烟,谈古论今。

  当然,来爷爷店里的顾客朋友,大多是文人墨客,谈吐不俗,近朱者赤,爷爷也成了半个艺术鉴赏家,批评家。爷爷笑眯眯的眼光里,以为这样的世界虽然不是来自开天辟地,但能直到永远,至少能陪着他走进坟墓,地不动,天不变,他可以心安理得将这些传给子孙,千秋万代。他不知道,世界不祇黑市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银花开后,笔店稀里哗拉,摧枯拉朽:在滚滚经济洪流里,人们忙开了,速度,效率,金钱,再没有几个人气定神闲用毛笔,再没有几个人有闲工夫在香茗缭绕里谈古经。他钟爱的狼毫羊毫兔毫,很快被南方沿海涌来的一札札一盒盒极简水笔代替(后来又几乎被键盘代替)。从此他的身子,就如他经营了一辈子的笔店,再也没有硬朗起来。

  记得爷爷在世时,有次请书院巷路过的胡先生替杜双喜算八字。胡先生也是个很好的人。虽是盲人,眼睛却眨个不停,白白胖胖,冬冬夏夏一顶单皮帽,由一个煨山薯一样的小女孩棒根牵着。虽然多年前就进了“毛宣队”,不再搞封建迷信,但有交情的还会关起门,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神神秘秘泄漏几句天机。说完了总不忘嘱一句“我什么都没说啊!”主人也心领神会。年代久了,杜双喜已记不起原话,但意思一点没变:人追财难,财赶人易,说杜双喜中年一片火红,财源滚滚。(胡先生是很聪明的,不会说出《金瓶梅》里“祇是尺头短了些”这种后半句)

  其实也没到中年,杜双喜就运交华盖。杜双喜起先帮几家浙江人开的杂货店进货。他们几乎家家是夫妻店,乡镇的小店都在这里批发,进货,品种齐,价钱贱,周转快。杜双喜大包小包,肩扛手提,每个袋子上都花奶奶矮叔叔写着名字,每周都要跑温州,义乌,诸暨。后来熟悉了,自己也顺便租了间屋,在他们的夹缝里卖些彩玻台饰挂历小工艺品。财神爷爷第一次捋着胡须笑眯眯在人头攒动里寻上门,他还事先真不知道。

  这年,春的消息还没有来临,就像蓬蓬勃勃的竹笋还没有在冻土层坼裂,一卷卷,一轴轴花草虫鱼风景名胜的挂历悄然升温,谁家不需要?千家万户,取代着《新华字典》般一本本白纸黑字的日历,走亲访友的礼品,官方会上的纪念品都在用它,人们谈论着相互欣赏着,连续几年,越来越考究,刺锈的烫金的愈来愈精美……据说后来高层发了文,才止住这股“挂历疯”。但就像演员走穴。待到磨磨蹭蹭规范出台,一部人早发了。比如杜双喜。

  如果说这仅仅是小打小闹,让杜双喜脱贫致富,那他的第二桶金是塞翁失马:鸟枪换炮后的杜双喜在长年累月的奔波里,发现车费旅费伙食费,还不如自己制作,况且这些小玩艺,对方也是家庭作坊,技术含量并不高,就从浙江请来了个熊师傅,招了几个阿婶阿嫂剪刀浆糊烘房干开了,但是很快:父亲一人在屋时,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家里热气都没有,来了几个婶婶嫂嫂,叽叽呱呱纸盒玻璃一堆放,人都没法回身,就在南郊买了块废弃的坟地。

  不想地买下后,大智慧投资公司称兄道弟答应借钱的钱小富踩了水塘,也他娘的失踪了。杜双喜骑虎难下,左右为难,祇好让那块地继续长草。这时财神爷爷从遥远的北京翻山越岭万里追踪:市府一把手在首都嫖娼被抓,天子脚下,谁也救不了他。新任一把手早就憋不住了,立马一个反花头,将“向北发展,向上一级市府靠拢”的城市发展规划一夜改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什么文化?旅游文化。向南郊神女湖靠拢,于是南面的地价一日三涨。

  杜双喜的第三次重塑金身也来得蹊跷:这年他表嫂的表侄忽然寻到公司,请他帮忙买钢筋。说是买下了村上的小学校,改建养猪场,水泥木头堆放了半年,金坛定下的猪崽已长成了肉猪,钢筋也提不到货。“实在等不及了,来寻阿叔帮忙。”杜双喜给了他一盒烟,看着他的裤管,问要买多少,表侄说:罗纹钢圆钢6·5线材一共要一万多。杜双喜纳闷了,怎么会付了钱买不到东西?这不就是商机?他叫人一调查,哈哈大笑。上一个小轧钢项目祇需二十万,而面前就是个急得只穿一只袜子的八杆子才打着的亲戚客户,可见潜在的客户不知道有多少。二话没说,两个月就投了产。他那时其实还不知道,农村在涌动着平房翻建楼房潮。没出一年,钢材就从每吨九百几涨到三千几。时也,运也。杜双喜吸了一口烟。

  至于完成了三级跳后的杜双喜转行一本万利的化工,兼并,圈地,资产评估价后向银行伸手,是大富豪酒店总统套房一杯酒就解决了的事情。从来说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后来没有哪年的上半年,建行农行工商行,行行恨不得喊他亲大大,要贷钱给他。“我哪要钱?晒太阳还是发霉?公家这事就免谈,你们过年的年货老子会安排。”每一个行长都会背诵他这句倒霉的台词。奇怪得很,发了财的杜双喜看的不是金光大道,不是未来,正相反,他就像某种古怪的动物,常常回头看——

  当初爷爷去世后,家境是一天不如一天。杜双喜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表情跟以前差不多,依然是两只肩膀两条臂,像树上的丝瓜,晃来荡去。母亲也越来越少开口,有时会一家三口一桌子,谁也没句话。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年过完年后,母亲用一个什么私房在桥下粮店换了一袋米,倾倒在床下红红的塑料桶里,将家里该拆的拆该洗的洗了一遍,乘杜双喜不在家,走了。

  母亲离家后,两个男人的生活更是乱成了一团。父亲的话更少了,沉浸在他的嗜好里。父亲的两个嗜好比吃食重要,不管是早晨还是黄昏,不管是七月半还是过生日,你如果问他吃没有吃,永远祇有一个字:没。但是如果你不主动问他,他从来不先说饿。那时候杜双喜已经在隔三差五帮花奶奶儿子他们跑浙江,常常顾不上他。父亲的棋有多少水平,杜双喜不知道,也从不见他跟人下,祇是见他混在人道里,伸长着脖子痴痴迷迷地看,一看一半天,也不多嘴多舌,也不指手画脚。有时落雨天也会几天不出门,偎在床上看一本没头没尾的破烂棋谱。父亲的琴拉得很有水平,这是真的,有“小金板”之称,但祇适合葬礼:一听就想哭。

  这年冬天,大雪,在张奶奶的好心撮合下,杜双喜有了个继母。没有人不说这个继母好,魁梧,朴实,井上灶上屁股没空沾凳子,吃的喝的几乎是杜双喜父子剩下的。杜双喜看在眼里,心在流泪,暗暗发誓今后如果有出息,将十倍百倍报答这个前世有缘人。但是命运好弄人,热锅净地的好日子大约六个月,突然有一天,上午邻居也看见她在淘米洗菜扫院子,午后人就失踪了,热腾腾的饭还在锅里。同时失踪的还有爷爷遗留下来的一些字画,两个砚台(据说是宋代的)和叮铃当锒的金石玉器。

  张奶奶听到这个消息,惊得下巴差点掉了下来,百思不得其解,又羞愧得要跳井——多年后杜双喜都没有弄明白,这么一个朴实的妇女,怎么会知道带走这些东西?况且这些寒不能衣饥不能食的东西变成天价,是多少年以后的事。难道她背后有高人,从头至尾就是个圈套?实在看不出来。杜双喜将烟头塞在企鹅的肚子里。

  杜双喜的第二个继母不算继母,根本就没成,两家人在全聚香家乡菜馆吃了个饭。女人画着眉毛,长得也好,见席上的父亲干干净净,一表人才,话不多却总让人笑,当时就跟着回了家。但是到家后,厨房里看看衣柜里看看,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父亲从此不谈女人,更加沉醉在他的棋和胡琴里了。

  其实工令买断金吃光后,父亲也就过几次业,最长的是一年二月,二十七天。最短的是城北朝阳机械设备厂,和他一同下岗的赵伯伯介绍的,上车床试了试:“我干不来。”一分钟,莞尔一笑。后来在天都名苑做了一星期保安,也就是门卫,没事做,但人得在班上,可以听收音机,不能下棋,不能拉胡琴。第二周,父亲还了他们的衣帽,问他原因,前世不开口。也祇能这样了,又不做坏事,谁又能说多少不好呢。从此不近庖厨的父亲就果真无牵无挂,飘飘一沙鸥了。

  坐拥钱城的杜双喜其实并不开心。他最开心的是小时候,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城里的夜市还没有准备开始,乡下的客人大都已批着货回了家,门口是一天中相对冷清的时候。爷爷从老花镜里笑着,放下手里的刻刀抚着他的头,从围裙的前兜里摸出两毛钱。杜双喜捏着钱拼命朝北街头跑:“花奶奶,电光炮仗,两百响,要两百的。”“哎”浙江老板娘像个女菩萨,穿件淡白花棉衣,有点花生骆驼,看见是杜爷爷的宝贝孙子,还会送他两盒“啪啪响”甩炮。杜双喜一路撕开一路跑,看见有个乡下人路过,“倏”的在他背后丢一 个。“乒”!谁都会吓得一蹦回过头。杜双喜捂着嘴,缩着肩,直往人多的地方掩。

  现在,这种开心,哪里寻找?

  杜双喜又点上一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我们都是平民出身,全靠老天爷的眷顾积了些财,不能跟那些满嘴流油的官员比,他们有的收藏花裤头, 有的用张文件盖着天天在办公室写花花日记,有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吃着老百姓的血汗,干着这些事,不会有好收头。杜双喜自己也不知道,有一天会灵机一动,薅羊毛似的剪下他过手的女人的X毛,制作精美的笔。他望着歪歪斜斜的“竹苞”两字,突然就像迷海航行中找到了方向,找回了自己。从此解开了心上的结,有一种重温旧梦,少年的快乐和艺术的快感,一股美气在胸中荡漾开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127管,他数了一遍,又重数了一遍,没错,争奇斗艳码在他面前,127管X毛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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