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天了,湖滨休养院日夜灯火通明,应接不暇,有时后半夜也会来一批客人,罄呤咣啷楼上楼下吵翻了天,早上六点钟,就开始将几个水池的水温调好。唐经理已赚得满面流油。梨丽也应接不暇,不需要跑市里,粉红的手机演唱会一样歌声不断,虽与梨春同在一处,但姐在112,妹往往在120,大门一关,谁也难得见到谁。祇有在完事后,偶然在巴台同时签单,才会心照不宣,唠上几句,又匆匆忙开了。
这天,匆匆在走道里相遇,梨春看见梨丽脸上长出几个痣,酱红,好心笑说,“小妹,我该有个三妹夫了呀”。
春天,春天并不是个好季节,春天被无聊文人描写得太好,太滥了。尤其是南方的春天,是踩着冬天的尾巴掐着夏天的头颅而来。南方的春天从来风风雨雨,变化多端,忽冷忽热,一不小心就伤风感冒。你说是好时节吗?
梨丽就感冒了,咳嗽,低热,吃了两天常备药后也不见好,生意做不成了。梨春抽空陪她去医院挂了两天吊滴,咳嗽好些了,低热却一直不退。越是粉嫩的美人,越是经不起折腾,祇消两天,梨丽就瘦下了,脸上从肌肤里面开出的红润不见了,额上也不再闪闪发亮,从来形容美人的是病西施呀心口痛什么的,当然是放屁!要 不你来试试。
梨丽没有胃口,不要吃饭,又冷,这不是一般的身上热。这天,梨春替她掖被子的时候,看见她手臂上也长出红痘,裸开她的肩,梨老大霎时有世界末日的感觉。她一把抱住这个漂亮的妹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女人的那地方就不用看了。她在这种X卵喧天的地方六年多了。六年多来,她听到的见到的床单裹裹应该有几卡车,运进垃圾场,运到焚尸炉。她何尝不想多挣一点钱,她哪里不知道怎样才能多挣一点钱?但是她在这千回百转的诱惑里,几乎每夜在临睡前座右铭一样提醒自己:守住底线。她不是道德圣斗士。那些所谓的道德,不管是墙上的纸上的还是电视里放屁不腰痛的嘴上的,离她太远,她也从来没相信过。她也曾烧了菜烧了鱼约请过别人呢,用乡下人的糙话叫买卵XX,可惜别人没来。
……现在 她苦苦坚守了六年多的底线,被一个接着一个妹妹除夕大扫除一样当作破烂,三下五除二,凄风苦雨,打成粉齑!她是在为自己,为家人考虑啊。有哪里不对吗?她虽然自己没有得过那种肮脏病,但耳熟能详。她抱定三妹,嚎啕大哭。天真的三妹不知道大姐怎么了。她被吓着了,睁着梅花鹿似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的大姐,有些害怕起来。梨春拉起三妹,拦了辆车连夜去市里——三妹的脏病已经中度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木匠去世的消息是大嫂打电话过来的,大嫂语无伦次,让她们姊妹赶紧回来,说木匠家里没主事的人。当梨春在湖滨别墅找到梨芳时,梨芳正半躺在沙发里看爱得要死要活的录像。“嗯,今天天气……”梨春从远及近,嗯嗯吱吱,绕了很大一个圈,才说清四个字:木匠死了。
梨芳掌管摇控的手抖了一下,脸上掠过一道白光,既没有泪,也不吃惊。
一只麻雀“呼”的飞进门口,叽喳叽喳,摆着头看着默不作声的两个女人,又毫无意义的在地砖上磨剪刀一样左一下右一下,扑楞楞飞走。吃惊的是梨春。梨春在来的路上,一直思量着怎样把这个噩耗告诉二妹。虽然说夫妻感情很一般,但小媳妇死老公,总不会是喜事吧?现在看见妹妹这样,她突然害怕起来:还是自己说得太快了,太急了,二妹怕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停了停,她抓住梨芳的一只手臂,随时准备着扶住她,特别轻柔地说;“二妹,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不要吓我呀!”
“我听到了。我们后天回去。你先打个电话,说没有找到我。”梨芳的眼睛离开了电视,但并没有关机,她处变不惊,层次分明,紊理不乱。“为什么要后天?我们今天就要走呀,至晏(读Ya四声)明天一早。”梨春忽然觉得客厅里有点冷。
“老虎出门了,明晚才回来。”梨芳冷冷说道。梨春走出别墅,走在回休闲院的林间小道上。难道他们真的一点感情都没了?还是爱老虎爱得头发昏?我怎么觉得她像是早知道有那一天似的。梨春满腹疑虑,忽然呼的跳起来,采了片头顶香樟树的叶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看不明白。
看见梨春走远,梨芳抓起了电话。
梨芳一行大哭细喊地赶到村时,小木匠早已经入殓,只等着老婆回来火化,掩埋。按照乡里的规矩,死者没满三十六岁,还不到全寿,又没有一男半女,属于“少年亡”,火化后不能再上村,坟墓祇能埋在乱坟岗。你说这样的葬礼还会隆重?木匠又无多少亲戚,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父亲,枯藤似的半死不活,儿子混得不好,老子有几个人看得起?因此丧事一切从简,全凭村上平时主事的做主。
临近中午,一个远嫁宣城的姐姐破衣噜嗦地赶来,“弟弟啊,你命好苦啊,呜,呜,几天前还跟你姐夫在一起啊,呜呜喝酒呀,你死得不明不白啊……”立刻被村上精明的人听出言外之音,“姐姐你这算什么话?你说话要负责任的啊。你这么说,不等于我们村上人害死了小木匠吗?明摆着,他老婆不在家,他与他老子两人过日子,天下总没有老子毒死儿子的吧?要死也只能说他自己寻死!要不要到城里去验尸?”
“走,我们回,都回。让这个麻利的姐姐来料理后事。吃力不讨好!”
“我看还是验尸,免得他家人怀疑,所有费用让她出!”,村上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众枪射狗。姐姐犯了众怒,当即噤声。姐夫抖抖擞擞一个个打招呼:“对不起啊老哥,女人家撒尿不上壁。看在,看在……”。在以后的两天里,姐姐只有躲在一边淌眼泪流鼻涕的份,杨木看不过去,安慰着姐姐。梨芳赶紧和梨春一道,哭哭啼啼,分发着从城里带来的“红南京”“黄南京”,嗑头下拜,哀告道“爷爷奶奶叔叔伯伯,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帮帮忙,帮帮忙!呜——啊,你这个死鬼呀,在不做好事,死也惹是非啊,呜……”拜倒在地,又哭开了。
“唉,哥们,我说算了算了,跟妇道人家计较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归是自家弟兄,谁没有这一天呀,迟早的事。来来,搭个手。”木匠的酒肉朋友们接了烟,在憨大的招呼下,七手八脚,将这死于非命的少年亡搬上了毁尸灭迹的路。
料理完小木匠后事的第二天,梨芳将自己的衣服鞋袜捆捆扎扎一个包,一把火烧了。她看一眼这个曾经栖身两年多的小屋,像一只土鳖,匍伏在野草杂树里,钻进屋边的小屋 ,帮床头添上最后一杯水,又从随身的包里捏出一沓钱,压上水杯,像逃离鬼魂一般奔向离村三里地的一辆黑色大奔,绝尘而去。
梨春回来后,心事重重,已有好几天不见杨木的面了,电话也不接,尽管以前也有过连续三五天不回,但一般都会事先有个交代,这次不知怎的,梨春的心总在悬着。小木匠出殡回来,杨木就像换了个人,以前俯首帖耳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现在梨春说什么,他也会回嘴。有时梨春发了火,他虽然不响了,但不是臣服,是消极抵抗,我行我素。以前没有客人滴酒不沾的一个人,现在也会呲着牙齿忽然摸出一瓶酒,而且喝着喝着咕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出一些不像他说的。比如有一天他突然拧着脖子,含含糊糊说,早晚被你们谋死,不如早点……
梨春胆战心惊,抢过酒瓶追问他说了什么,什么意思。他一下子又怂了,不再开腔。梨春想起殡葬的后两天,小木匠姐姐一直和杨木在一起,叽叽咕咕。梨春问杨木和他姐在说什么,杨木死不开口。难道有大事瞒着她?打那以后好长时间,杨木回家后就是个愁眉苦脸,闷声不响,酒又不喝了。有时看老婆的眼神稀奇古怪,从来没有过。怎么回事?梨春有种不祥之感。
梨芳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接到老虎的电话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往常,不管他在哪里,总会报个信,有时喝了酒就电话不断,粘粘乎乎的嘘寒问暖,越说越黄,这是电话里说的话吗?梨芳虽说难为情,但心里是暖的,受用的。现在无声无息,胸口就空空荡荡,不适应。她接二连三打过去,还是那句话:你所拨打的移动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预先设定好似的。
果不其然。这天,梨春刚刚走进出租屋,已是子夜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响起。
梨春本没想接,这种垃圾电话实在是太多,她无意中手指习惯性一划,没出三句,整个人呆了:“你是杨木爱人康梨春吗?手机号码是XX?……”梨春只有招架的份,一个劲地说是是是。对方男中音“我是栾七根,渡船头阿三伢国际金属制艺公司劳资部经理……”梨春浑身发抖。对方说:“我们郑重通知你,鉴于员工杨木已八天无辜旷工,经董事会研究决定:已作恶性辞职处理。由于我公司流水作业,缺一不可,事先都有协议,员工杨木造成对本公司的损失,我们已申请有关部门劳动仲裁。按照相关法律法规,如有一方对仲裁持有异议,可向当地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就在梨春快要倒下来时,对方说了句人话:杨木爱人,为找你的号码,我们打了三天电话。
这天中午,梨芳沿着南山酒店的大道,心事重重的走来。“老板娘。”认识的服务员笑嘻嘻跟她打招呼,但是出出进进的人中有几个是陌生的。“老板呢,来过吗?”梨芳问。“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一个小丫头一闪,很快就不见了。
这时,楼上迈下个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长得横里比竖里开阔,手里捏着本田字格练习本,“找老虎吧?坐坐,来,坐啊。”她将梨芳引到巴台后,拉开抽屉,拿出两张纸片,说,“老虎上星期四到期了。他人呢?物业公司在找他,电话又打不通,还欠着……这是我跟物业公司签的承包协议。坐呀,还没吃吧?一道吃,我也没吃来。过几天我想重新装修装修。一股……什么味。”梨芳头里“轰”的一响,说了半句“谢啊”,拨腿向湖滨山庄跑去。
梨芳按了半天门铃,里面转出脚步声。“谁啊?”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并没有开门。
“老虎在家吗?”“老虎?谁?哦——是找小付吧,进来坐坐。”
“小付?噢,是,是老虎。长得……”梨芳连说带比划,有点迷糊了。 一个女人将门打开一条缝,雪白的脸,大眼睛,卷发。“你找他——什么事?”女人不是本地口音,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时髦,上下审视着梨芳,一边叫她进来坐却并不拿下门后的铁链。
梨芳不知如何作答:“嗯……他在家吗?”“家——?这不是我家吗?哦——我明白了。你是他的……?这房子是我老公借给小付丈人的呀。他老婆不是有病么,借给他们在风景区疗养的呀。反正我们也住不上。快三年了,现在他老婆也快……他们也用不着了。我们也就回来看看,一两个月就走了。他要用还。说句不中听的,朋友归朋友,总不能人死在我家里吧?活人么,他爱住多久就多久。青岛,苏州,我们又不祇这一处房,一辆车……”女人说着说着放松了警惕,正无说话对象似的,喋喋不休了,“哎,你是小付的……”
梨芳心口通通跳,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门缝里瞥一眼她熟悉的客厅,岔着两腿的沙发,房门:“我,这……”喉咙里蠕动了几次,却发不出其他声音。这时,一辆黑色的大奔开进了山庄的大门,拐了一道弯,停在了梨芳的不远处。梨芳的心一下子长了翅膀,飞奔着扑过去:“老——”车门开了,走下个矮矮的胖男人,手里拎了个鼓鼓的包,一边走进别墅,一边回头看着梨芳,不停步地问,“找谁呢?”“没侬事。找小付的。乡屋头宁。”女人走出门,接了男人的包,替梨芳作了回答,又回头对梨芳说,“要不,进来坐坐?看你的脸色……喝点水。”
“不了……”鲜血朝头顶涌去,梨芳跌跌撞撞,逃离别墅。
尾声
尽管有关部门在“五一”呀国庆呀,或者风筝节苦瓜节什么的重大会议召开之前,都要大呼小叫,大车小车遣送几次。但这疯女人好像跟这里有奇缘似的,总会时不时的出现在彩旗招展的大坝上,林荫道以及宾馆大门前,仿佛生来就是这风景的一部分,仿佛是这美丽的湖光山色中一个移动的鲜活的景点。尤为令人不解的是,她好像对湖滨别墅和南山酒店特别有兴趣。
春天来了。春山如笑。桃树梨树开了。红的桃花,白的梨花,轻风吹过,纷纷扬扬在空中飞舞,像是庆典,像是祭奠。这时候,人们总会看见通往湖滨山庄的别墅区的林间小道上,或者南山酒店的大道旁,一个再不要美白,再不要瘦身,早就身材窈窕,长发飘飘的背影在漫步,在徜徉,在寻寻觅觅,在格格一笑。但是如果是阴雨天气或者是静寂的深夜,人们就会听到声声惊恐的啸叫,既不像招魂,也不是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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