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影子皱起眉头。

　　光线慢慢暗淡下来，小鸟离开窗前的竹树，朝西边飞去，留下一条弧线的影子。海棠的绿叶又胖了，花儿已经开始逐渐枯萎，留下那凄美的风姿，在暮春中安静地等待落日余晖。一个孤单的身影步履蹒跚地走在夕阳的背影中，他拄着拐杖瘦长的斜影伸向很远。

　　暮色越来越重了。远山朦胧得只剩下图影的轮廓，他停下缓慢的脚步，抬头看了看西边模糊的山脉。那西山像什么呢？他低头寻思。也许像一头灰色的白马？白驹过隙就是这样吧，人生也许就是一匹白马，转眼就日落西山，如烟即逝。也许像一头骆驼？对，像一头驼背的骆驼，永不服输，人生就是沙漠，只有一直前行，绿洲永远在眼前。

　　他又望一眼西边的骆驼。

　　远山混沌一片，已经模模糊糊了。老人坐在小区的一个长椅上，眼角似乎有些潮湿。人老了，孤独与伤感交织在一起，剩下的都是满满的回忆。

　　他其实是一个异乡人。老家在哪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出生的地方，但祖籍在哪儿他真不知道。他爷爷好像是晚清的一个穷秀才，读了好多书，一辈子也没用上。但不管怎样，他还是相信：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忠厚传家更久远，诗书继世会更长。这也许就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吧，他相信，也愿意接受。

　　我从窗户望去，突然看见他哭了，泪流满面。也许他想家了，思念故乡的旧情旧事。他想起什么了呢？是老家已经过世的父母？还是青春的热恋？我不知道，他哭得很伤心，老人晚年都是这样境遇和心情吗？我不明白。

　　我的房屋前面是一片竹子。竹叶常常轻轻摇动，小麻雀也经常在上面飞上飞下。我就经常借窗前那片绿荫，跟爱人讲麻雀的故事。

　　早在六十年代，有一场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四害”之一就有麻雀，说它是害鸟，破坏粮食，就全民都抓它，逮它，除它，几乎灭绝。后来给麻雀平反昭雪了，说它是益鸟。

　　麻雀鸟与其他鸟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不能被人关在笼子里，如果被人关在牢笼里，它宁可撞死，也不苟且偷生。没有自由的生活，它宁愿去死。所以，麻雀不能人工驯养。

　　它只有自己的自由天空，这是它宁死不屈的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所以我对这种鸟格外尊重，如同敬仰魏晋才子的风骨。

　　我经常在竹窗下望窗前的风景。比如这群高尚的麻雀，比如这片不屈的竹，还有那个坐在长椅上哭得很伤心的孤寡老人。我经常手捧柏拉图《理想国》那本书，呆呆地望着窗外，如同插上理想的翅膀，与小鸟们一样自由地飞往天空，怀有诗人一样敏感的第六感观，在微风中咏诵一首首乌托邦的美好诗作。

　　我听邻居说，老人前些日子交了一个女朋友。他不会为此而伤心落泪吧？黄昏恋是需要激情的，宋代词人张先八十岁还娶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呢。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这诗写得多么自信，其实，人生“一树梨花压海棠”也是一种浪漫。

　　这位老人交的女朋友不是十八岁，是他的一个保姆，两个人天长日久自然生情。老人就决定娶她，把自己住的这套房子送给比他年轻十八岁的新娘做嫁妆，也略表自己这年迈八旬老人的一片诚心。儿女听说这件事后，一百个理由不同意，其中核心问题是他前妻去世不到一年，房产继承权应归儿女，不应赠予给新娘。

　　老人很固执。前妻患病成植物人已熬人十载，他已尽心丈夫责任。房产的产权人是他自己，不是儿女，所有权也是自己，他就毅然决定把房产过户给了新娘。儿女知道这件事，如同发生家庭地震，疯了似的把老人住的房子窗户玻璃都给砸碎了，以示对老人擅自决定的强烈不满。

　　窗户的玻璃碎了，老人的心也碎了。他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实在不想回那个家，他不想看到那个破碎的场面。他开始恐惧这个家和这段黄昏恋，他害怕梨花遇海棠，白发遇红颜。

　　黄昏雨可能要下了。他出门没带伞，只柱了一根拐杖。

　　高压线上也落了一群小麻雀。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小拳头，再过一会儿看时，已经变成一个个小黑点了。

　　燕子低飞。一群鸽子也从楼群中飞过去，留下一阵阵像警报一样的响声。远处山边的云儿也快速流动起来，大块大块地变幻着图形像梦幻般的童话一样。

　　雨，果真要来了。

　　风在雨头，风也凉爽起来，顺着窗前的飘动竹叶吹进屋来。我放下柏拉图的书，两眼直呆呆地望着窗外。我发现那个老人仍坐在那里，他没有回家。他好像平静了许多，凝视远山，夕阳多好，但黄昏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