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微取得这样的成绩,又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完成的呢?转学之后,这个在学习上不断进步的女孩,心灵的天空却一直有一团乌云。
这年暑假一天中午,史微正睡得昏头昏脑,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她。她爬起来时还没有辨别出是谁的声音,就见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史洪亮。
史微自从那次双抢给史洪亮家帮忙累出一场病来后再没有去过他家。而松溪中学大会上检讨后,史微不仅收敛了自己,更是性情大变。这时“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也达到了它大红大紫的鼎盛时期:它不仅红遍了湘西,它的大名已经覆盖湖南五分之四的土地;更走出了湖南,去过贵州、四川、湖北。研究地方剧种的学者如果有兴趣,不妨到湖南辰阳考查一次,因为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它在当时确实为人们所普遍喜爱。剧团所有辉煌成绩的获得,与史洪亮的小生、史有鹏的花脸、金铃和雷云儿的旦角、雷万宜的老生等不无关系;大家欢迎“史家村辰河高腔剧团”,就是欢迎这些戏唱得好的人。然而这个时候,也从剧团内部传出许多令史家村人不齿的事情:史洪亮唱戏唱得给畜生差不多了;他在家不善待妻子,在外和几个女人鬼混。大家说这些的时候有板有眼,虽然还有忌讳,但那忌讳仅仅是限于照顾当事姑娘及其家人的一点脸面——不当面说他们罢了。史微宁可信其有,这一年来她听信曹氏、周姑等人的劝告,早已疏远了戏班子这个多是非的人群。
史微把史洪亮拦在门边,冷冰冰地问他有什么事。不料史洪亮说:“你和张家人一个男娃儿在谈恋爱?”史微猝不及防,矢口否认:“你这是听谁说的鬼话?”“这并不是鬼话,是张家人男娃儿叔叔亲自讲的,闹出事了。”史微不知道张德祥出什么事,但她因为秘密被别人当面戳穿而很不好受。为了避开史洪亮的目光,她把头低了下来。史洪亮先是一声叹息,接着说:“微儿,你应当懂事了。谈恋爱是正常现象,但是你还小,还只有十五岁!现在社会上没有几个好男人,一旦你结了婚,他就会无缘无故地打骂你。再说你容貌不错,难道还愁将来在农村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人?吃国家粮的都任由你挑选。”史微思忖他的话,尽管没有认同他的看法,却也以为他是好意。史洪亮继续说:“你现在要认真学习,为你爸爸争口气,不要重演你妈妈的悲剧。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关心你,以前到现在,一直对你很亲热。”史微心里正暗想:“即使你对我好,我也不想理你。”岂知史洪亮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我是血缘关系!”
史微耳朵“嗡”的一声,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缓过神后,她抬起头凛然地盯着史洪亮问:“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意思?”史洪亮却缓缓地说:“那时我和你妈妈很好,俩人就在一起了。可是我母亲很严厉,逼我现在这门亲事,我和你妈妈不得不分开。后来你妈妈和你爸爸结婚了,那时你妈妈怀你已经几个月。”
这是谎言,然而对于一个孩子,特别是史文远作为父亲总是故意在她面前诽谤她母亲的孩子,史微早又低了头,她完全愣住了。史洪亮的声音还在继续:“这一件事你千万不能讲出去!讲出去就会闹出人命案。我和你妈妈当时就已经对天发誓不说了。再说如果你说出去,对你也没有半点好处:别人会说你是私生子,轻视你。你在社会上做人就抬不起头。”
史微愣愣地听着。这时史洪亮又把她手拉过去,伸出自己的和她比:“你看我们的手多像:中间几个长,小指又小又短,和别人都不一样。这是遗传。”说着就叹息起来。
史微早知道自己手脚和别人长得不一样。那年夏天在雷雨儿家过路屋,大家闲着无事,曾经比谁手脚长。雷雨儿说史微手脚比别人少长了几块骨头,惹得大家都伸过头来探看。一次坐在石阶上,兰花也有了类似雷雨儿的发现,蒋姐看后笑话道:“你看我们微儿呢,样貌长得漂漂亮亮,其实是个下货,没长齐全就出来了。”史微不懂,望一眼老看着自己脚笑的兰花,问蒋姐:“下货是吗?”蒋姐先不说,史微又问,她才讲:“下货就是下货。你看我们院子六手指,他生出来就比别人多一个指头。你是比别人少!”听蒋姐在这边说笑,史文远来不及放下手中的家什,连忙从堂屋走来。这一看他比蒋姐母女笑得更响、更欢,还一边笑一边说:“我这个女嘚,手脚还真生的希奇。我还没见过哪一个手脚长得这么丑的。真是丑死了!”迷信说大拇指短、第二个脚趾长的人与母亲没缘,她手脚不仅一短一长特别明显,而且在脚趾和脚板衔接的地方确实比别人少长了一块圆形的骨头;因此别人笑她时,她不禁想:“大概什么都是命中注定吧。”嘴上却说:“反正我走得路,拿得起东西。”
史洪亮的小指虽然没有史微的短得明显、别扭,但也有几分相象。史微正疑惑着,史洪亮又说话了:“微儿啊,希望你不要恨我。我是有罪的人,但我迫不得已啊。这些年来,我都是为了消磨时间混过来的。我很痛苦,一肚子的苦水不便说。”顿了顿,史洪亮又道:“希望你今天能叫我一声‘爸爸’。你喊我一声‘爸爸’好吗?”说着他在史微脸上亲了一下。史微被他一亲,似突然沾了脏东西,厌恶地摆过头去,挣脱他的手,径自走出门来。
屋檐外烈日炎炎,地上、墙头一片白炽,刺晃晃地令人眼花;周围寂静无声。史洪亮跟出来,左右张望,见附近没人,原本想抬脚就走的他又站住对史微反复交代:“你不喜欢我,可我没有骗你。但是你要记住,今天我给你说的事情,你是绝对不能给别人去说的。你要记住了啊。”说完,也不管史微的反应,往桑弄子走去。
世事就是这样,当你艰难地走过一个坎坷,刚刚振作朝前迈步,冷不丁老天突然晴空霹雳风雨交加!史微觉得刚才像梦,可她明白,这不是梦:毒辣辣的太阳正晒得树头枝叶没精打采,它们枯恹恹地了无生机。“天啊,这是真的吗?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弄清这件事?这决不是真的。史洪亮道德败坏,人鬼都骗,你怎么能信他的话?可是,如果他心怀鬼胎,他为什么单单拿这样的话来骗我?别人都不离婚,为什么独有他们要离婚?她为什么抛下我不闻不问?他为什么把我东丢西甩?老天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来?”这一刻,史微脑子似乎就要被无数的问题挤破了皮,又似乎空茫茫地什么也见不着边。她知道这样使自己不得安宁是没有用的,于是,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史含华,你应该沉着、镇定。”
八月下旬史文远回家。心中疑云难散的史微对父亲没有热情。史文远习惯了女儿的沉默,照常料理事务。这两天,他忙活着从史文谦家称回三百斤谷,到自留地里溜了一圈,又去史茱史萸家各转了一趟。第三天,尽管老天爷变了脸,天空灰暗阴沉,他还是决定和女儿一起把放置在屋旮旯的两件蒙着厚厚一层灰的发霉棉衣挑去河里洗了。
三伏天虽然是忙双抢的重要时候,但各家妇女仍然不忘把家人结满污垢的棉衣、棉裤拿去河里洗刷;因而整个夏天,河滩上裸露的石头上,从早到晚坐满了各色女人。清澈凉爽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妇女们手起手落,砧杵之声此起彼伏。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孩子。更兼田里干活后准备回家歇气的人先来河里冲洗一把,因此往来不绝的人使旖旎的锦江也充满了活力。《浣溪沙》谓此为“生命之河”,证曰:
每喜童儿逐浪花,犹将母杵作浮槎,髡髦戏撒满头沙。
几尾青鱼随左右,一轮红日遣归家。他年笑醒在天涯。
六月六,晒红绸。史微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先是跟在奶奶后面翻箱倒柜地晒衣物,奶奶去世后和父亲一起做这些。这几年史文远在外漂泊,史微在曹氏或伙伴的叫喊和操纵下把棉衣棉裤洗了。而今年,史微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她现在急于学习,急于追赶班上成绩好的同学,因而放假了也没有松懈功课。后来史洪亮使她心灵蒙上一层阴影,整个假期,她生活在书本和阴影里,除了晚上玉兰做伴,她几乎与世隔绝。
史文远回家后心情一直不错。他高兴的是,这一次刚刚进村,路上就有人热心地告诉他:“文远公,微儿真懂事了,现在都不出来玩。听说读书成绩越来越好。”史文远到家,史微果然安安静静地在学习,这如何叫他不高兴?他水桶挑着满满一担,史微则用从学校带回的铁桶提着满满一桶,父女俩大张旗鼓地把家里各色可洗和可不洗的一应带去河里。史文远谈兴甚浓,谈锋甚健。刚出村,他从古说到今,从大道理再到小见识,尽管是老调重弹,史微依然认真地听着。他父女俩的话题从来没有离开过“读书—成材”这条框架。说曹植,说李白,说苏轼,无一不是讲他们文章写得如何了得。说史文罡、史文昊,无非告诉女儿考上大学多荣耀。父亲希望什么,女儿能不知道吗?
因为变了天,偌大的河面上只有史文远父女俩。史文远说到兴浓,又提起史文禹。末了,他干脆停下手中活计转过脸来说:“不是爸爸兴头爱吹,你文禹伯伯确实了得;他如果不病死,就是北京那个文治伯伯都没有他厉害。与他同过学的那些人现在还在赞赏他。他啊,见到什么就能写什么。小时我和他在楼上睡,一次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他早上醒来看见外面瓦檐茅屋上盖着厚厚的雪,触景生情一会儿就吟出一首诗来。你能做到像他那样吗?”史文远站在水中,挥手之处,似乎眼前就是一个白雪覆盖的银色世界。
清澈的河水淙淙地流淌着,鹅卵石静谧地安躺在水中。天阴暗得像一张沉闷的苦脸,一层浓浓的水雾就盘旋在头顶。河面上起了一阵风,吹得史微连衣裙飘飘扬扬,使她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天似乎要下雨了。史文远毫不介意,他双手叉腰兴致勃勃地接着说:“今天我们父女俩学你文禹伯伯,就眼前的景致各写一首诗如何?”转身见站在旁边的史微不说话,看看四周又说:“你不敢了吧?你没有那么好的本事吧?”
史文远的激将法触动了史微鲜为人知的心弦。他回来这几天,史微表面上乖乖巧巧的好像世上只有一件事情是她所知道和看重的,那就是学习。实际上随着父亲回家她脑海掀起越来越大的狂风巨浪。史洪亮那番话如面目狰狞的魑魅时刻在她心中作祟。她想把事情弄清楚,又不知如何向父亲开口;更害怕那是真的而父亲也是被蒙在鼓里:“如果说出来,是不是真会出人命案?如果不是真的,如何给父亲解释那话的来龙去脉?父亲一直反对我与史洪亮那样的人往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仙姑讲鬼神’。我还是莫自讨没趣。”她决定三缄其口,一任那疑问像蚕一样吞噬自己。这个时候,也只有学习能缓解她内心的痛苦。
现在父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史微也不想再由他把自己看扁:“我耳朵都听生老茧了。既然他写得那么好,您把它背出来给我听。有什么了不起?除了他好像世上没有人会似的。我就不信!”史微看到父亲发笑,知道自己中计了,但她不理会,移开视线默思起来。她后来用一绝吟她伯父史文禹:
未曾弱冠把名标,才气无关寿与夭。即兴琼花成表率,口传儿辈植诗苗。
像一个饱经世事欲哭无泪的人,老天没有下雨,倒是风耐不住性子吹了一阵又一阵,断然间把夏天的炎热赶走,把秋天的凉意携来。一只白鹭孤零零地飞来,站在远处浅水间停留、徘徊了一会儿之后,没有留恋地又飞走了。史微转头问道:“爸爸,现在是不是已经是秋天?”“从立秋那日算起就是入秋了。前几日处暑刚过,下一个节气是白露。那时天气就真要变凉了。”
史文远沉默起来。史微也沉默起来。父女俩复又开始洗衣。史微一边忙碌一边思索。河风执拗地拂拭裙子,使她觉得真穿单薄了,这也助了她:“爸爸,我想出来了。我念给您听了啦!”只见她直身念道:
秋风蘸水浣青滩,一鹭惊飞四野宽。雾霭茫茫连际远,衣裙飐飐带心寒。
休言小女无高志,需信木兰生义肝。若不孤身沉苦海,微儿展翅亦人贤。
史微念完就开始等待父亲的评判。然而出乎她意料,父亲久久没有吭声。衣服洗完了,回家了,父亲收拾行李重又出门了,史微一直没有等到一句评价。
史文远久久地陷入沉默之中。他想起去年冬天回家,别人是怎样带着怜惜讲女儿在别人大喜那日,一个人关门哭得天昏地暗的事。他不知道,这个假期女儿的生活、心境又受到了意外干扰,女儿的心正受着煎熬。
其实史微早在史文远回来之前就试探性地问过大家:“我爸爸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结婚多久生下我?”因为事不关己,因为在她们看来她的问题不是什么非说清楚不可的事,所以在这个陈芝麻烂谷子的问题上谁也懒得理睬她。后来,孤独感伤的她,看到教学大楼前那一排欣欣向荣的香樟,其中独有一棵枝僵叶少,像要死去;她甚觉可怜,忍不住走上前去细数叶片。这棵小树,稀稀疏疏地只剩下十八片叶子。“它会死吗?”想到这里,她把自己比做那棵樟树,在日记里写道:
我是那棵小樟树
我是教室前剩下十八片叶子的小樟树,
谁能知道我此时的痛苦和悲伤?
爸爸让我与教室的伙伴一起成长,
可狂暴的秋风单把我撕扯,使我迷茫。
我是教室前残留十八片叶子的香樟,
有谁知道我从小树立的远大理想?
爸爸想我做栋梁,给我绿色盛装,
可无情的锄头断我根基,伤我健康。
我是教室前余存十八片叶子的小樟,
谁能给我一件象样儿的衣裳?
我多么盼望热情、美丽的春姑娘,
求她带来菩萨的甘露为我而降!
好在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个爱钻牛角尖的姑娘,她想起至今还有人拿她打趣,笑话她父母怎样比别人亲密,而后又闹得天翻地覆的种种旧事;想起别人怎样毫不留情地讲玉兰身世;终于在心里明白、承认了史洪亮骗她的事实。后来回家在路上不期然遇到史洪亮,她总是毫无表情避而远之。史洪亮也像没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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