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梨春常常神不守舍,她隐隐感觉到生活中潜藏着一条蟒,随时可能窜将出来,唏哩哗啦把一家人的生活搅碎。有时,她会半夜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巨蟒在咀嚼着吞噬着什么,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她似梦非梦,半睡半醒,惊恐地坐起,一身盗汗,大气不敢出的侧耳倾听,那咀骨嚼肉的声音好像来自黑咕隆咚的屋外,好像来自灵魂深处。
初来乍到时,桃红柳绿,三姐妹叽叽喳喳团聚在狭小的出租屋,她每天忙里忙外,脚下生风,全然不觉屋前筋筋条条的垂柳已长成一团烟雾,也不知道烟雾何时散去,长成一蓬疯女人披挂着的头发。日子飞快的过去,生活的变化就像启动的列车,开始还呼哧呼哧步履沉重,喷着浓烟。每天下班后,她都要盘算一天的收入,明天的开支。比如,二妹的例假又来了。这死妮,杀猪一样多,一天要换三条,算它两块九毛八,就要近九块。上次做传销的那人介绍的什么什么舒倒好,算起来鼓鼓囊囊的容量不小,划算,可惜那些人天生卖狗皮膏,给人印象不好,没留号码。
再如,琼树的奶粉,见鬼!吃来吃去吃的是化工产品!吓死人了。这些狼心狗肺的,连孩子都不放过。那开了袋的咋办?退给鬼啊……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虽然工于算计的都是穷出生。但既已穷,再不精打细算,岂不是更穷?好在现在,远不必这样算筋算骨了。二妹已难得住在这里。不必自己负担了。三妹也早自食其力。原以为摆脱了生活的窘迫,就可以过上舒心的日子,哪里知道……她想起白脸小孔有次说的笑话:人为什么一出生就哭?
……越驶越快,远远超乎想像,这样不随时有颠覆的危险?你说,二妹跟那个老虎打得火热,一日不见像丢了魂,这算个哪门子事!包养?二妹白天黑夜还在上班,并不是金丝鸟;轧姘头?那种事都是偷偷摸摸业余的,而她们呢?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差敲锣打鼓了;谈婚论嫁更攀不着边了,整个四不象。这要是传到老家,唉!三妹就更不用说了。啧。单说自己的男人,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回来了,总是说加班加班,却不见他的钱。凭她女人的直觉,好像也……他不是不中用吗?难道?尽管没有真凭实据,但种种蛛丝马迹,他已远不是以前那个爱家恋妻的他。不说他有情况,至少有情绪。她叹了口气,想起胖子公鸡母鸡的预言。女儿琼花也一直嚷嚷着要来。她已经懂事,能让她来吗?敢让她知道这里的一切吗?
梨春想着这些烦心事,风从屋顶呼呼走过,刮动了瓦砾土块,骨碌碌从瓦楞滚过,让她意识到曾经沸沸扬扬的小屋,有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她看看空荡荡的屋子,有些惧怕。
她想起了芝麻脸,跟他最近的一次相见,也已是两个多月以前了。
那天,天色阴冷,生意清淡,走廊上有些静,有些幽暗。风把窗帘撩起,看见窗外的绿树、湖面和绵延的群山。群山相互依偎着,不动声色,缓缓向天边走去,雾蒙蒙的黛青色,像是天上遗落的一片云。梨春坐在318室的矮凳上,两手呼哧呼哧搓着芝麻脸的脚,搓着搓着,微微发烫的体温像通了电,传导进她的身体。她暖洋洋,甜丝丝,眼睛从掀开的窗帘看着窗外,好像在对青山说:“那夜,你,有事吧?”——已隔很久了,但男女间那档事,谁会轻易忘记?
芝麻脸没有回答她的话,半死不活的身体刚刚在浴池里浸泡过,冒着热气。一会儿,抬了抬头,替自己燃了支烟,很浅的一笑,说:“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梨春看看他,笑笑,点了点头。
嗯。就发生在这里。导游小姐们经常讲给外地的游客听——在梨春的记忆里,那是他唯一的一次话多的时候:
多年以前,唔,也就是这里没开发以前,还很原始,荒山野岭,山民很多,游人不多,名字还不是现在的名字,叫流沙河水库,当然,跟沙和尚没什么关系。除了政府部门会安排一些会议,在水库管理处的招待所——那时的招待所也简单,比家里好不了多少——其余是城里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和人海作业的厂子,自发的春天来踏青,夏天来游泳,三五成群,没事找乐子。还有就是有些三流艺术家江郎才尽,会苦闷,忧郁,异想天开地寻找灵感。
那年七月,七月流火,热得狗都不出门,但人躲在这里避暑还是挺不错的,祇要有条件。那时房间费便宜嘛。这天,来了个画家。那年他,大约三十来岁吧,带了画夹呀草帽,当然你是知道的,艺术家都是不修边幅和水草一样乱蓬蓬的胡须头发。
那天,画家折了根树枝,翻山越岭东游西逛像在寻找什么。在前面,喏,你去过吗?有个塑像立着的浅水区,就在那儿,站立了好久,半死不活的样子,太阳回家了他才回招待所。晚上,他把白天看到的山水云霞信手涂鸦了几笔,就早早睡下了。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被撩在脸上的水珠激灵了。他想翻个身,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枕边念念有词:背靠背,背靠背……不让他翻动。他似梦非梦,还看见月亮白白的挂在窗口。他想,莫不是招待所半夜三更来了客人安排不下……怎么把个女人插在我房间里?明天得找所长讨个说法。咦——声音怎么这样耳熟呢!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床上果真睡了个女人。他想起夜里的事情,居然不是梦,觉得好生奇怪。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想看看陪他睡了半夜的女人长得咋样。他掀开被单一角,突然“哇”的一声向门外冲去。
“怎么了怎么了?”梨春骤然紧张。就像制造气氛似的,寂静的走廊里传来“空”“空”的脚步声,好像只有一只脚在走路。“哗——”的一下,窗帘像被谁从屋外拉了一把,飞起来,又合上了,房间顿时一片黑。芝麻脸说到这里,“啪”的揿亮了打火机,幽暗的屋里一豆光亮,照着他死人般的脸。他的手在抖,半天才点燃了烟,接着往下说。
“什么事?什么事?”服务员慌慌张张跑过来,左邻右舍的住客也惊醒了,惊慌地打开门。保安提着根黑警棍,从大门口咚咚奔过来。大家挤挤攘攘,鸦飞鹊乱,拥到画家的房门口。画家叶公好龙,蜷在椅子里,面色煞白,全身发抖。一个年纪大些的保安拨开人群,蹑手蹑脚地走向床前,用手里的警棍小心挑开被单:床上直直地躺着个女人,一身花花绿绿的泳装,长长的黑发湿漉漉的,将床单洇潮了一片,面孔白得像张纸,没有一丝血色,祇有眉心一颗痣,暗红发亮。“啊!”保安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这不是李春吗?”
“怎么是我?”梨春也吃了一惊,叫道。
芝麻没有接梨春的话,沉浸在他的故事里,自顾往下说:“啊?”两个年纪大些的服务员吓得惊叫起来。“哐当”一声什么东西砸落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越聚越多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奔跑着叫喊着,走廊上,楼梯上传来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和一片嘈杂声。
“这女人一年前就淹死了!”老保安慌慌张张,说,“当时,捕鱼队打捞了几天也没捞着尸体,怎么会……怎么会在你这里?你,你又是谁?”保安大惑不解,问正在筛糠的画家。众人面面相觑,一齐看向画家。画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面色煞白,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凶犯,嘴里格格响个不停,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昨夜她,她,她是我女朋友……” “女朋友——?”保安很有职业敏感,一把将他按住,“你不能离开!快,快打电话。”
梨春听到这里,也倏倏发抖,又茫然不解。“空咚”一声,风将窗台上的一只易拉罐吹落在地,吓得梨春一激冽,无助的兔子一样看着芝麻的脸,好久,嗔怪又自我安慰说:“鬼话连篇”。
“鬼话只有半篇——我多希望也是真的啊——其余都是真的。”芝麻脸掐灭香烟,河里爬上来一样疲倦,沉默了好久,才从忧伤的回忆中解脱出来,说。“那个画家,就是我。当年淹死的李春,是我恋人,就在前面那个有塑像的浅水区。那天夜里在我床上的,是暗恋了多年的我女友的妹妹李英。当然,后来成了我妻子,你见过的。”芝麻脸水里捞上岸似的,艰难地笑了笑。
夜色像水,浸满了客房。梨春不做声,但心里也像灌了杯水,这杯水却不叫夜色,有点莫名悲伤:“那,你第一次为什么说我像你爱人的同学,是真的吗?““第一次嘛,还能怎样说。你笑起来,跟我爱人一模一样。比她妹还像。后来……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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