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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花盛开的时候(十)

时间:2022/1/21 作者: 黄杏醉南风 热度: 107849
  十

  春天多故事,还是这个春天,梨春约了二妹三妹回老家祖坟祭奠。五年多了,说不想家是假的,但是每次唱起“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是我生长的地方”这些温暖亲切的歌,这些落雨阴天打毛线时的声音,谁能不感动?不怀念?说来也怪,这些仿佛感动着万万千千离乡背井的人,又使不少人一举成名的所谓怀旧经典,在梨春听来,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伤感。啊家乡,家乡是吊在胸口的一只空瓶,时不时被风吹起,“空空”作响,说不思念是假的,但更多的时候,恨不得逃离得越远越好!

  这是为什么?梨春自己也说不清。

  但有老人在,即便是做给外人看,也不可能不来。车是二妹安排的,老虎的黑色大奔,他亲自驾驶。副驾驶上坐的是上次那个不长胡须的白面小孔。小孔现在也是三妹的粉丝,像只白色蝴蝶,只要不卖茶叶,就飞飞停停总在三妹的花朵上。长途奔波,一个男人恐不够用。后排坐的是梨春三姐妹,油头粉面,油光水滑,花枝招展。

  久违了,我的田野,我的乡村。

  梨春前夜对老公说,“车里坐不下,你跟琼树就别去了,反正是我家祖坟。我去看看琼花,来得及当天就回。”杨木嘴里没说什么,看他的神态,仿佛在说:“哼,我才不稀罕跟你们这群狗男女在一起呢。”

  锃亮的大奔载着一群红男绿女,欢歌莺语,淫声荡笑,在丝丝的黑色路面上飞驶了两百多公里,拐上一道石子路。这时候,尘土滚滚,灰沙飞扬。梨春与白脸小孔对调了位置,充当起临时交警。即使这样,还是往往跑上几十里,突然又几声尖叫同时响起,“错了错了,调头调头”。这样的叫过几次,路是越来越窄,车是愈行愈艰,对面有个行人,也要放慢速度,擦肩而行。忽遇一头耕牛,不紧不慢行走路心,车瞪着牛,牛瞪着车。汽车叫两声,老牛傲慢地叫一声“哞——”。

  梨春下车,向牵牛的老人叽里呱拉了半天,老虎一句都没听懂:“江北野驴子在叫唤什么呀?“他开着玩笑问梨芳,俩姐妹笑得前仰后合。捏着缰绳的老人抽着自制的烟斗,嗯嗯啊啊半天,牛还在路心。小孔下车,给老人递烟,老人扬扬手里的烟斗,连比划带土语:不是我不让,是牛在犟,发脾气。汽车的一只胎滑进了田里,通通下车,推,呼噜呼噜轮子空转,一筹莫展。

  这时,田野里三三两两围拢来一群人,救星似的,竹扛,铁锄,个个都有工具。白脸小孔一阵高兴,分散香烟。乡亲们接了烟,却没有一个动手,脸上也没啥表情,围在四周叽里咕噜,比比划划。老虎懂了,看看人数点了几张钱,下车给了一个领头的。嗨唷嗨唷,十分钟不到。“穷山恶水出刁民!“小孔在车上愤愤不平。“不不,正常的,谁不要吃饭。比这更甚的有的是,去年我在……“老虎见多识广。梨春喘着气,脖子像犯了甲亢。

  ……七转八弯,起伏的丘陵早被抛弃,齐整的农田也捺在了后面,每一次颠簸,车里都发出一阵夸张的惊叫。白面小孔也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话不多却出语惊人,荤素搭配,惹得本就颠三倒四的三姊妹笑得横七竖八。

  中午时分,梨春一行终于在高度的兴奋和紧张下渐归平静,车像入港的小舟,缓缓泊在了村口。老虎早已汗水涔涔。梨芳撕了一包面纸,爱怜地看他一眼,递给他,在小店的凉棚下一群人奇异的目光里,不敢做更多的表示。

  康老头早得着了喜讯,长短不齐的裤管下两只解放鞋里的光脚一摆一摆,一生中嫁女儿,娶媳妇,事也经过不少,但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欢喜过,热闹过。他看到三个女儿城里兜了一圈后,一个个仙女似的光鲜,衣锦还乡,梦魇似的不敢相信是自己生的,叽叽咕咕乐得话不成句,脸上的沟沟壑壑合并在一起,成了一幅潦草的炭画。他显然把白脸小孔,这个非常漂亮的流氓,当作了小女婿——其实谁敢说他一回女婿都没做过呢?康老头当然不知道,自从那一夜后,做过他小女婿的,全村的男性加上公狗还不够数呢。

  梨丽开开心心,没心没肺嘻嘻哈哈也不纠正。白脸脸也不红,嗯嗯啊啊将错就错。什么叫逢场作戏?

  大哥大嫂也得着了消息,大嫂在前,大哥在后,从村西喜颠喜颠的奔来。多日不见,大哥老了,乍看起来跟爹像兄弟,让人鼻子发酸,嘿嘿的干笑从满面胡须里淌出来,从头至尾没有几句话,只顾笑,香烟接了一支又一支,耳朵上都挂满了。大嫂会说话的眼睛左顾右盼,见了这阵势,知道多说好话不吃亏,一会儿捋着三妹五颜六色的头发,称赞“小妹漂亮了,不认识了!”一会儿盯着梨春开进乳沟的“V”领,奉承大妹“完全变成城里人了”,鼻子像壁虎的尾巴,在脸上翘来翘去不停。果然,梨芳看见梨春捏着什么的手,在洗碗的灶间往扭扭怩怩的大嫂袋里塞,大嫂嘴里说着“别,别……”却抬起臂弯。

  村上的一群狗嗅到了荤腥,黄的白的低着头人群里急颠急颠,窜来窜去。仨姊妹叫嚷着黄纸呀冥币呀草秸坟地去了,老虎无事,东转西转。

  康老头的房子有点与众不同,朝西门,一间屋,横着被隔成了两小间。“噔”的一脚跨进门,像掉进了哪种野兽的洞穴,黑咕隆冬,潮湿,“哔搭”,拉一下门口一根挂着的绳,吊在饭桌半空的牛眼灯黄了,就能看清现在灶上活动的是大嫂。大嫂把刷锅的水倒进身边的一排木栏里,“咕,咕咕”两只原先是白的仔猪从黑暗中欢叫着窜将而出,摇头摆尾吃起来。另一小间又被分隔成美其名曰餐厅、卧室。餐厅里靠墙边码着十几只蛇皮袋子,“氯化氨”“过磷酸钙”的字样里鼓鼓囊囊,每个袋口都用稻草拧得结结实实,翘着山雀一样的尾巴。

  “稻子,嘿嘿,口粮呢!”康老头焦黄的短髭遮盖着的空洞里发出自得的短笑,介绍着。分隔餐厅与卧室的,是不知哪里取来的几片木板,古董似的,有被烧焦的痕迹,上面张贴着的虽然缺鼻子少眼,但花花绿绿都是美女,搔首弄姿。老虎叫不出几个名字,但电视上经常露面,没有撕豁的嘴都美目流盼,仿佛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格格不入的,君子还是流氓?老虎站在屋里,有点喘不过气,又无端的觉得自己成了穆铁柱。他给坐在门槛上傻笑着的大哥一支烟,自己也燃了一支,退出屋踱到门口的地震棚里。

  这个用玉米杆和麻杆搭建的地震棚,明亮,宽敞,干燥,阳光从一杆杆灰白的麻杆间漏进来,将一垛稻草变成一根根金条,又融合在一起,生起一团金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明亮的金光里虫豸似的飞着。里边堆着的稻草边,锄头,扁担,秧篮,粪桶……散发着从未闻过的干草和别的味道。

  老虎还发现,刚才梨芳她们为什么要他将车停在村口,原来已无路可走。她们家门前,一幢三层楼房拔地而起,大而无当的坟碑似的,将康老头的这间屋藏在阴影里,看来不到如日中天,这间匍匐在地的屋子是难见天日了。

  老虎刚才进来时,是拱着双肩从两家墙的夹道里走的。本来,西墙下还有一条泥土路,也不过于狭窄,虽说汽车不敢行,但推个板车应该不成问题,但老虎看见,路心一棵树,已有两人合抱粗,不左不右拦路虎似的阻挡了前行。老虎当然不会知道,这种树还是康老头比他年轻时,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时集体栽的速成材。他所知道的,仅仅是她的名字,大约叫泡桐,扇子大的叶子有棱有角,毛茸茸的叶面蒙着薄薄的一道雾。小时候,常折根草茎把两角串起来,戴在头上,剩下的两角翘翘的,扮成猪八戒。花季里,远看如栖息了满树的灰蓝鸽子,近看如衣裙绚烂的山妹子,失恋或者高考落榜的时候,不要在花落的季节里经过。

  梨芳是个好女人啊!

  娘家贫成这样,从不在我面前提个钱字。如有一道鞭子“叭”的一响,在老虎心上抽过,烙上所谓良心的印子,生出些类似于感动的东西。他已无法准确地回忆起跟梨芳的初识,甚至第一次行事,但自从妻子患病以来,恰切的说,和这个女人有了那种关系以来,她哪一次不是依着他,满足他?犹如洞门大开,犹如鲜花盛开,夹道欢迎提枪挺矛的将士!

  他在墙边走来走去,心情忧郁,满目疮痍,既想尽快逃走,一分钟都呆不下去;又恨不得现在就抱住梨芳,亲上几口,扯个红本本,做个合法女婿。然后一个电话叫台推土机,三下五除二夷为平地,改天换地,扬眉吐气……他娘的!地上拖着他的影子,有时漫在路边,是粘粘的一根棍子;有时涂上墙上,突然像个人;有时又掉进一堆枯枝杂草里,好像有几个老虎在打架。他翻腾着,向东墙边走去……别地洞天。

  东墙边的残壁断垣里,一片梨花开了,碎琼乱玉,粉白粉白,开得人的一块心像要飞起来。“哇,这么漂亮,太漂亮了,这都是梨花吗?会结果吗?”老虎望着满院春色,心情豁然开朗,问大哥。

  “叽里咕噜……呱,叽里咕噜……呱呱。”大嫂知道老虎没有听懂大哥的土语,丢下门口脚盆里正在洗着的一摞碗,抢上几步,不满地瞥了大哥一眼,忙擦着手解释开了:“叽哩呱雷奥叽咔,咖咖,叽叻可噜普里乃咚……”

  老虎原来听到的是有规律的旧仓库的开门声,后来听到的是一群野鸡和蟒蛇在杂草里和三只田鼠几条獾打架,就笑笑。“原来会的,密密层层的树枝都压断了。”梨芳拎着个草秸,走在回来的最前面,遇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

  那女人又黑又粗,挑着秧篮,半担青草,水从篮底滴滴答答,灰不拉叽的长衫半片干半片潮,身上一道黑一道黄,好像刚在污泥里匍匐前进过一番。“咦呀!英丫头。”“呔!芳婆子——嘻哈哈,是你啊……”梨芳丢下草秸,俩人又搂又抱,笑过叫过一阵后,梨芳知道笑笑地看着她们的老虎没有听懂大哥大嫂的话,指着东墙边那棵从底部分了两树叉的说:“那棵是苹果梨,又大又圆,剖开了,肉就像它的花,雪白雪白,又嫩又甜。”又指指她身边的一棵,“这棵是鸭梨,葫芦似的长腰形,皮青青的,每个上面都有几颗蝴蝶斑,吃过这种梨才知道什么叫酸甜,真的又酸又甜,满口生鲜。城里的水果五花八门,跟她一比,其实祇有一种味:糖精味。”

  梨芳拉过老虎,来到最东边的一棵面前,抚摸着,不无惋惜地说,“这棵梨不好吃。“

  这棵梨不是亭亭玉立,不是如其他的几棵风姿绰约,虽然也银妆素裹,在洒满春色的断墙里满树闪闪发光。但特别特别:这棵树的树干树枝呈色比其他几棵都要深,铁艺似的,身上一块一块鱼鳞样的皮可以剥下来,造型也异样。她好像栉风沐雨特别苍劲,树枝不是直条条向上,当然也不是横向,而是随心所欲不规则生长,有的甚至是直角,桀骜不顺,丫枝节疤里还长了钢针样的短刺。粉白的花瓣里是火柴似的蕊,紫红的眉头,像印度女郎眉心的一点——树下被风吹落的花瓣,一片片宛如洁白的“心”字,被窜来窜去的几只草狗踩过。

  ——老虎这才注意到它的与众不同:别的树都是花儿朵朵隐在绿叶里,时隐时现,羞羞答答,这棵树是先开花后长叶,在当空的太阳里熠熠生辉,遗世独立。细看才发现,一簇簇的叶芽在铁硬灰褐的树枝上,才长成碧青的小楷笔尖。“棠梨杂交的,果小,表皮像生过天花,肉有点苦有点涩,大多人不喜欢,但有股特殊的香气。我姐特别喜欢。”梨芳说,“几乎全村人都吃过我家的梨。但自从大姐出嫁后,她们就祇开花不结果,难得结几个,还没枣子大,就被风吹落了。”

  “怎么会有这种说法啊?”白脸小孔也饶有兴趣,凑近来,递给老虎一支烟,嘻笑着问。“迷信。完全是巧合。”梨丽也回来了,她最具发言权,“农技员说是龙架山苗圃的龙柏。自从他们那儿培植了龙柏后,周围的梨树就没挂过果。不过,龙架山离开我们这里三十多里,他也解释不清。”

  “你们没有欣赏到最美的时候。”梨丽接着说。“最美的时候?”老虎和黄毛同时说。“是呀。梨花最漂亮的时候不是现在,是在早上,是在含苞欲放时,是在春雨中,是在月夜里。有诗人说过,艳丽最宜新着雨,娇娆全在欲开时。”两人男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梨丽。

  “开饭了开饭了,晚上还要回去呢。”梨春在屋里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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