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琼树病好了之后。
那天傍晚,那是个星期六。我跟唐经理请过假,带琼树出去玩,前面那个街心小公园呢。许多小朋友在新开设的喷泉下龙灯一样穿出穿进,爷爷奶奶都在边上看着,提醒着。他也像个新兵,叭嚓叭嚓,开心极了,兴奋地排在后面。赤脚,短裤,小背心,淋了个透,回来后半夜就发烧,额头滚烫。我慌了。你姐夫那天夜班。
这几年,我在这里认识的人不要太多。老板呀,经理呀,主任呀还有不敢公开身份的,什么人都有,打情骂俏,搂搂抱抱,除了那种事没做什么都做过,但都是出了门就两不相欠,谁也不认识谁。说起朋友,要么除了他,其余一个也谈不上。干我们这行的就像地下党,白天是死蛇晚上是活龙,平时睡觉都来不及,哪会抛头露面? 活动范围就这么点大,连医院的门朝东朝西都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毫无理由麻烦他,但我有什么办法?三更半夜的,一个女人。
他是开着摩托来的,看得出跑了很长的路。我坐在后面,一手抱着琼树,一手揽着他,就像一家子。吁——要真是一家子就好啰。他把我们一路开到市里,抱出抱进,挂了急诊,跑上跑下。钱也是他出的,后来我还给他,他看了我一眼,没接。医生说,这种情况迟了会转急性肺炎的,甚至会烧坏脑子。我听了都后怕。等琼树挂完了水,退了烧,我们从医院出来,大街上已经有人在扫树叶了。后来我一直想还他个人情,你说一个女人,能用什么还?嘁——
过了几天,我约他来家吃饭,明白地暗示他,你姐夫夜班,不回。那天,我特地请了假,洗了个澡,换了件,喏。梨春朝衣柜——不是木柜,几根撑竿拼装的那种简易的——呶呶嘴。接着说:买了条鱼,烧了百叶节呀蒜苗几个上次他爱吃的,还买了瓶泸州老窖。不会又睡着了吧你?想知道结果吗?梨春看看梨芳。梨芳一言不发,但两眼直直的。梨春垂下眼帘,好一会儿,才说:等了一夜,他没来。
……起风了。
风吹得窗外的竹林沙沙响, 好像有人在一瓢一瓢地泼着水。挂在屋里的白炽灯摇晃着,灯光随着灯罩晃荡,一波一波像田间的麦浪。“啪”的一声,粘在墙上的一个衣钩掉了下来,惊醒了各怀心事的俩姊妹。“你的那个——他?”梨春看着晃晃荡荡的灯问。
“老——虎。”梨芳两眼直直的,两个字几乎分了两句。
“老虎?花衬衫?”梨春吃了一惊。“姐你认识?”“他不就住在前面吗?南山酒店的老板。以前也……”梨春没有说完。突然,梨芳像个孩子扑进梨春的怀里,嚎嚎哭泣:“姐,我怕。我怕回去,我怕回家……”“二妹你怎么了?别……我什么时候赶你走了?”梨春并没有听懂二妹的话,手足无措,慌乱地安慰着梨芳。“姐,……我是个坏女人了。”梨春心里“格登”一下:“你已经跟他……那个了?”梨芳哽咽着,点点头。
“二妹你!”两行热泪从梨春脸上飘然而出。她无语了。她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她想大叫几声,却张不出口。如有响雷从心里滚滚而过,其实是窗外的风——怪不得这一阵总觉得她哪儿不对劲。
四年多了,四年多来,她牢牢守着自己的底线,那就是那就是——裤带!
她跟她的客人什么话都说,什么事都做,就是不越过裤带。那是一个女人的警戒线啊!开了头谁煞得住车?如果敞开供应,别说别人,就是自己,还会把自己当人吗?几年来,她听到的看到的实在太多太多,那些这月来下月去走马灯似的姑娘们,当初跨出家门时,哪个是想出来做婊子的?就像那些全国有名的邻省小偷,一定也不是他们的初衷啊!一步不慎,差之千里。假如一个女人老母猪似的,什么×都可以进,毫不设防,没有底线,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活着,无论最苦最难还是荣华富贵,其实不就是为了两张皮:肚皮、脸皮。放弃到这等地步,钱再多肚皮撑得再圆脸皮往哪里搁?她没有想到,自己苦苦坚守的堡垒,被自己的二妹,被乡下刚上来没多久的一直以为装甲车似的二妹,顷刻间稀里哗拉打得粉碎。
……灰飞烟灭。咸吃萝卜淡操心,谁料到。
在这以前,梨春总在替二妹担心,担心她放不开,担心她顽固做不到生意,虽说家中平添了一张嘴,但亲姐妹啊!假如二妹能从乡村农妇向城市少妇靠近些,个性不要那么死板,不要那么犟,想法放开些,或多或少挣下一份钱,于己于她岂不大有好处?因此,她一直在帮她减肥,帮她挑选那些花丽狐骚的瓶瓶罐罐,并不反对那些露着奶膀的吊带衫……谁想到?这么快!比自己前卫先锋多了。
哈哈!生气,难过,苦涩羞亏,如一锅混汤豆腐花,咕噜噜搅拌在一起。她呆了片刻,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想笑几声,嘴角艰难地抽动了几下,却笑不出来,发不出像笑的声音。她想痛哭一场,心里却并不全是痛。她现在最想做的,是想恨恨地抽几下自己的脸。她抽出自己的手,却忽然发现不是打向自己的面孔,而是拍拍怀里抽泣的二妹,觉得她非常可怜,就像动物世界里的某种食草小动物。她两眼望着摇晃在空中的灯光,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劝自己还是安慰二妹:“我们都想做个好女人那。”
光阴似箭,忙忙碌碌又是半个季节过去了。这天中饭时分,梨春端着饭盒,喜形于色地踱到梨芳面前:“二妹你没觉到这两天的变化吗?”“变化——什么变化?”梨芳咽下最后一口饭,合起饭盒。这几天老虎出门了,因此她没去南山酒店吃饭。“生意好了呀!你没有多做?”“这倒是真的。前天开始我就特别忙,还没来得及多想呢。有什么不对吗?”
“告诉你啊,黄面狐狸不来了,嘻嘻,金屋藏娇,当起干女儿了。要不然,我正想……”“怪不得……修成正果了啊。”梨芳沉吟了一会儿,说,“大姐,不要高兴得太早啊我们,有时候新的对手还不如老的呢。”她倒了一点水给梨春,心想自己的计划也该付诸行动了。谁能一辈子做这行呢?青春饭啊。就说“大姐,过些天我想回家一趟,去去就回,你有什么带给爸妈和琼花的吗?”。
“哎,回去我收拾收拾给你。“
春天来了,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桃花粉红,梨花粉白,粉红粉白的一片,仿佛不是开在地上,不是开在蜿蜒起伏的山坳,而是开在天上,开在梨丽的心里。远远看去,天边是一片花,一片花雨迷蒙,出其不意,让人不敢相信这个世界竟如此美丽。但梨丽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她每天生活其中,游山玩水,为了那红艳艳的半片天,她还兴高采烈地亲手去采折过呢。
从来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难道不是吗?梨丽来后,世界顿时热闹起来,出租屋的空间一下子小了好多,小得使人忙碌,装不下开心。每天好像有做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仨姊妹只要一回到家,就有说不完的笑话,笑不尽的事。黄面狐狸不来了,但留下的往事居然津津有味,当时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呢?现在想来,那些抢生意、吵嘴、嫉妒,是多么有意思啊。
“哎,三妹,你要是早两年来就好了。黄面狐狸那个,那个骚样,两腿,这样……笑死人了。”姐一边说一边学着侯英奇怪的姿势。“三妹来了,黄面狐狸一比就比下去了,哪里还会有她的生意。““姐,我才不管她黄面还是白面呢,要是我呀,干脆抢走她老公,撕烂她的×!”三妹年轻,快人快语。“好厉害!”三姊妹说说笑笑,噼哩叭拉屋顶也快掀翻了。
唐经理也传染了好心情,气量无端扩大,不计前嫌,今天请吃饭,明天请唱歌,后天的节目似乎也在市里安排好了。小车坐不下,黄毛的面包车成了寻欢作乐的专车,呼隆呼隆,三天两头开进开出。当那天所有女人漂漂亮亮,所有男人风度翩翩,无忧无虑地围坐在湖边的浅滩上,一边嚼着午餐肉,一边劝喝生啤酒,突然金灿灿的太阳下飘来一阵急雨,大家笑着跳着跑向亭子时,梨丽望着烟雨朦胧的湖面,起伏的群山,蘑菇一样透露在山坳的白色楼房和雨雾里飞来飞去的野鸟时,就像在梦里,无论如何不相信这就是她的生活。
啊,谁又能相信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