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究竟还是来了。
当梨春把三妹梨丽介绍给唐经理时,唐经理呆了,就像被凌空抽了总筋,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不相信似的。唐经理不是没见过女人。他手里捏弄过的女人,老的嫩的,虽比不上有些官员,但水放放满浮的沉的一浴池是装不下的。但是眼前的这个三妹,就像地底下蹦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掉下来的是云中仙子,总有种虚无缥缈,不食人间烟火的不真实感。
但梨老大的这个三妹梨丽活生生就在面前,如三月晴空一枝将放不放的野花,让他——无论是身材,脸蛋,还是肤色,都……唐经理忘记了自己应有的客套或者至少应该寒暄句什么。他脸上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古怪表情。“妈的,梨老大的三姐妹喝的什么X水汤,这不是要人命吗!”他望着消失在过道尽头的两姊妹,寓言故事里反应迟钝的猪一样,这时才捏着爬满了红蚯蚓的鼻子,说,“好啊,好呐。过几天,我请客。为她接风。”掉了魂似的飘向巴台。
唐经理受铁哥高薪聘请,开了九年浴城,在他来来去去不断更新的服务大军里,第一次见到这种山野的鲜花,纯真,农家味,留下了她,就如同栽下了一棵银光闪闪的摇钱树,况且……他在巴台上眼睛定了一会儿神,一个俗成之规推翻了——
娱乐休闲业有个不成文的行业之规:兔子不吃窝边草。窝边草中不乏鲜嫩味美的,但正如好看的花儿往往有毒,一品香饭店的邹老板,夜来香歌厅的朱老板,原来都是三天两聚的麻友,就是因为管不住自己下面的那个小兄弟,浑身本事,违反了行规,出口转内销,结果一个锒铛入狱,一个赤卵雄鸡。这样的例子身边还少吗?唐经理望着走廊尽头,嗅了几口香气,心口如挂上了索秋千,荡来荡去。他糅着鼻子上被酒精泡出红蚯蚓的毛细血管,巴咂着嘴。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来了。小镇迎来了一年中的黄金季节,旅游的大客车不管白天黑夜,大战来临似的呼隆隆开进,吐着一串串红男绿女。有时候晚上比白天还热闹,还忙碌。“这里这里,别走散”,小旗下的靓女在高声召唤。草地深处也亮着灯,红的更红,绿的像刚被水洗过,闪闪烁烁如野兔的眼睛。一些细小的飞行物废寝忘食,围着灯光,飞舞,旋转。树林就不用说了,公路两旁的樟树啦银杏们刚刚嗅到春天的气息,就浑身上下披红挂绿,红红绿绿的彩灯争奇斗艳,仿佛天生就是它们的枝叶 。
唐经理像冬眠过后的蛇,储蓄了几个月的能量,终于等来了暴发口。他游来游去,在一群叽叽呱呱的女人里,提着嗓子“红红”“花花”招呼着这个,指挥着那个,风流倜傥,兴致勃勃,除了抹鼻子,还在哼山歌。
每年的这个时候,景区里几家大宾馆都要临时抽调镇上的女服务员。按照旅游局所列名单,湖滨休养院也在被抽之列。老规矩,不管抽谁,梨老大不走,镇院之宝似的,待遇差额补贴。年年如此的事本来没什么稀奇,至多,是初次被借的服务生,回来后雏鸭似的叽叽喳喳兴奋几天,或者心思重重,有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个别的会咕咕哭几声,被老服务生一片“嘘——”骂了句“乡下人,少见多怪”,面红耳赤,躲在一边一言不发。但今年不同以往,发生了两件小小波折——
一件是人手不够,唐经理想让前几天看见的三妹来帮忙。唐经理煞有介事地说:“就一个旺季,帮帮忙。我不会亏待她,忙完了是走是留悉听尊便” 。梨春望望唐经理的眼神,不肯。唐经理又条件加码,将分成提到了三七开,梨春还是不肯。唐经理有些恼火,气吼吼地冲着走廊叫“梨老大,你要什么条件?说。卵硬×涨价!”梨春涨红了脸,“砰”的一声关了厕所的门,接着是自来水的哗哗流淌声。
唐经理哪里知道梨春的心思?三妹不是二妹,二妹不说有多少社会经验,但至少是有夫之妇,而三妹初中还没毕业……她想的完全不是经济问题。为这事,梨春与唐经理差点闹僵,事实上已经闹僵。梨春十分苦恼,必须做最坏打算,但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三妹自己同意。唐经理喜出望外,连声说“改天我请客。我请客!”望着唐经理神气活现的流氓相,梨春那个气啊!但看着与自己一般高的三妹,打不是,骂不是,躲在厕所里,将马桶轰隆轰隆放得一遍又一遍,滚下几颗泪。从此白天晚上多长了个心眼。
另一件事是唐经理想让梨芳出去放放胆,长长见识。梨芳有几分胆怯,但又控制不住兴奋,就衣冠端正地被领走了,不想惹出了事,连夜被退回。那边宾馆的客房经理与唐经理在三楼关着门,尽管听不清,但吵吵嚷嚷了好一阵。临走时,好几个人看到唐经理孙子似的缩着肩,往客房经理车上塞了两条烟。唐经理黑着脸,不哼山歌了。侯英她们几个聚在一起叽叽咕咕,看见梨春走来,一个个噤了声。凭直觉,这事一定跟二妹有关系。她有些紧张,回去问梨芳。梨芳伏在枕头上,一个劲地哭,问急了才甩出两个字:“流氓”。
梨春懂了。想当初,自己——又哪个不是这样开始的呢?
当初,丈夫杨木抓了把豁口瓦刀,每天天还没睁眼,就石狮子似的两眼望天,与一长溜汉子一起坐定高架桥下,就差把面前写着“瓦工”的纸牌换成草标了。“大妹子,我也想帮你。但是你看,我也这么大年纪了,就指望这点房租过生活,要不,你先付六个月?”晚上鬼影似的丈夫回来时,听见房东的话,跳楼的心都有。一个男人,拖家带口,三个月没寻到活,还怎么活?啊乡下人进城,两眼全是黑。在碰了十七回壁之后,小夫妻无奈商议,市里呆不下去了,来到远离市区二十多公里的这个游览区。
“请问老板,你们需要招工吗?” “请问大姐,你们需要服务员吗?洗碗扫地冲马桶都行。”工厂,商店,酒店……讨饭似的挨家走过,哪里知道湖滨休养院门前张贴着的“招聘 女性服务员 技师”,会是这个营生?
总算有了个吃饭的地方,梨春高兴得将怀里的琼树往空中抛,恨不得抛到彩云上,抛到月亮上。第二天,梨春长袖长裳衣冠端正,齐耳短发惴惴不安。领班是个小姑娘,穿得短、小、露、薄。梨春不好意思看她。小姑娘简单的说了五分钟,算是培训。其实哪里是业务培训,都是店里的规矩,就拎着张小矮凳开张了。当第一次——黄昏,窗外烟雨迷朦——也是自己的第二个顾客,将他空着的生满了鸡眼的猪脚突然插进她怀里的时候,梨春吓呆了,惊叫一声,跌坐在地,哭着跑出了包间。
领班的小脸听了她的哭诉后,满是鄙夷,盆景一般少小老成,三言两语:“有什么不好?喜欢你呀!碰你的男人越多,分成就越高嘛。签单去。”说着头也不回忙她的去了,过道里留下一长串香气,和一个木呆呆泪汪汪的自己……
唉!四年多了,一路走过,心口伤,眼中泪,早已结了痂,见怪不怪。如今被二妹提起,才如小时候村上看的黑白电影,记忆深刻,又恍如隔世。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姐妹一时相对无言,只有梨芳突然的一声抽泣,“呃——”,像吃饱了撑的饱嗝,提醒着她们的沉默。
梨芳在家休息了一星期。这七天中,有她不多,没她不少,太阳照常升起,地球照样转动,什么都没发生变化。啊,谁会在乎万亩菜地里,一粒芽虫的生活?
第二周上班时,梨芳的头发做了,鞋跟高了,脸上抹得粉墙一样,上身泳装似的,基本遮掩乳头,腰也细了好多。她搔首弄姿,嬉皮笑脸,好像在嘲笑这个世界,好像在参加无耻比赛。
时光过的飞快,草尖上的泪滴渐渐不见了,化成薄薄的一层霜,近看像魏老头的眉毛,像梨芳脸上的珍珠膏,远看像戏台上的幕,像大地戴着孝。每一脚踩去,都会发出一声拉长了的“吱——”仿佛踩着了无数小生命,使人不忍心践踏。
这天深夜,两姊妹踏着薄薄的凝霜回出租屋,明月就在头顶,非常近非常近,就像祇要纵身一跳,就能拿来照照。她俩一会儿在马路边,一会儿在小树林,两人一前一后,暗影无声地飘。每遇个台阶,跨个石槛,长长的黑影就被腰斩成两截,成了个“之”形,有些怕人。叽叽长鸣的蟋蟀谁都知道是秋天的事,由于不是旅游旺季,别说长龙似的车队,别说粉嫩的男女,私家的酒店的彩灯这时候也熄了。那一排排主要是香樟们也不披红挂绿,现在郁郁森森,有点怕人。一律朝南的店家都装饰成“皇家□□”“国际□□”“□□御膳”一家比一家牛气,但现在子夜时分,只有淡淡的树影,在月光下躺在它们的门口,陌生的脚步以为是水渍,跨过才知道并不是肮脏的水迹,奇奇怪怪的暗影又如哪种野生动物。
杨木照例没有回来,远地里黑灯瞎火的出租屋就告诉了两姊妹。两人一回了家,梨春就打破了一路的沉默,聒聒噪噪,重点还在黄面狐狸身上,说是白天又抢了她的生意,“恨不得打她一顿才好。”梨芳一进屋,就用半块硫磺肥皂一遍遍地洗手,就像白天搓揉了无数不洁的器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大姐,心不在焉。
一会儿,姊妹上了床,梨芳突然说,“姐,我问你个事,你可要照实说啊。”梨春奇怪了,说:“二妹,你来了这么长时间了,姐什么时候骗过你?什么事情瞒过你?”“这倒也是。就是……就是你跟那个黑芝麻,就,就真的没有过那种事?”
头里“轰”的一声响,梨春哑了。哑了半晌,她盯着梨芳说:“二妹我知道了。你有人了!”梨芳脸刷地红了,说,“你告诉我么。有没有?”
梨春沉下脸,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告诉你可以,但有个条件。”“什么条件?”“你必须告诉我那人是谁!你知道有句流行语吗?男人越娶越好,女人越嫁越差。你可不要太当真太天真啊。”梨芳不作声,点了点头。梨春将身体缩进被子,露出一个头,两眼看着屋顶,就像在自言自语: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后来是我主动想跟他发生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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