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春在湖滨休养院的头号对手是黄面狐狸侯英。
侯英其实远没梨春漂亮,个也不高,但她有她的优势:侯英年轻,离着婚,不系裤带,巴不得跟人发生点什么,不论是肉体还是——假如有精神或者叫感情——随时可以拎起家当:一只箱,一个包,跟男人官名堂皇走。一个女人,没牵没挂,不就剩下身上两个口?这是梨春做不到的。
侯英每接一个生客(老顾客也反复提醒),第一句话总是:我没生过孩子。含意自己去想像。这些附加值,也是看不见的本钱。既然做婊子,就得比谁骚。因此梨春在湖滨休养院的老大位置并非是稳固的,甚至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女人们在一起,时间久了总免不了三个成群,四个结党,闹矛盾,搞派性,尤其是这种娱乐休闲场所。梨春和侯英的矛盾唐经理也知道,但他从不劝解,相反,还乐得女人们争风吃醋。
侯英廿八岁,没人晓得她从哪里来,将来有什么打算。谁都知道,这个行当,总不可能做到颤巍巍老太婆吧?因此没生意时,花红柳绿常在一起叽叽喳喳闲聊,也不能说没有一句真话。譬如莺莺说赚够了钱,想回家到镇上开个超市,不是很现实吗?譬如跟黄面狐狸一党的东方馒头说,想找个爱自己的老公把自己嫁了,天南地北不要紧,最好谁也不认识,有钱没钱无所谓,老母猪似的,养一群孩子。虽然惹得群芳乱颤,哈哈大笑,有什么不可以呢?至于小面包直着眼神说自己不想干多久,祇想攒够雇个杀手的钱,回去把村书记一家灭了,谁也没有当真。
侯英个并不高,没有多少姿色,脸从城里人的眼光看像块烘得有点焦的黄角烧饼。在乡下人看来,像棵粪水不足的青菜。胸脯也软塌塌的不挺,大家都叫她黄面狐狸,是有几方面道理的。这样的外观,是不是会让客人倒胃口?恰恰相反。假如女人是天使一般的圣洁,惊艳,美轮美奂,就可能是世界大战的导火线了,而不是湖滨休养院一百两百摸一摸,甚至做点别的。就好比农田里稀哩乌噜拔草栽秧,河里罱河泥,水晶鞋不如深帮套鞋。而颇具审美的专家学者,以及合资企业的蓝领白领……所谓社会精英们,会赤裸裸一块裹尸布,三天两头躺在浴室里并且下流十气吗?
常言道,乡下狮子乡下跳,高贵的博物馆是艺术学院的事,不如来点实惠。梨春自己也肯定灯下黑:手法这么好,又是大家公认的美人儿,呼啦啦斗一个黄面婆 ,一块黄角烧饼,还要这样吃力,煞费苦心,动不动一把卵子一把脖子势均力敌!殊不知,她梨春始终是梨春,从早到晚就是个风姿绰约的不变美人。而世上的事从来就是辩证的,就像物极必反,就像地球是圆的,起点就是终点,优势往往就是弱势。侯英是什么呢?侯英没有漂亮的花容,但有孙悟空七十二变。侯英没有自己,顾客是流氓她比你更下流,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都陪你玩让你玩——玩完了纸巾一抹签单。谁会剥下面皮不认账?况且还往往不用自己掏。顾客是君子她也知道山东有个得额头孔子。梨春常常祇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侯英没有世界,你的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因此天罗地网包罗万象。梨春会思念,会生气,会激动。侯英是顾客说什么她都顺竿子爬,比如她说今天大西风,客人说来时门外大东风,冻死了。她立马接着说,这个讨厌 的大东风,刚才出门时差点把我吹到西伯利亚。厉害不,要不怎么叫狐狸呢?
再如,侯英有次在楼上,捧着老魏洗得不臭的头说:“你就是我的亲老公,就是我的上帝,就是我心里的神。”魏老头霎时泪水纷纷,恨不得立马将房产过在她名下。老魏自从那年被消阳婊子一桶泔水浇了头,八百多天过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碰到过女人的手,从来就没听到过一句暖心窝的话。他的唯一安慰,就是夜夜在床上把一个吃空了的饼干筒抚抚摸摸。梨春怎么会知道怎么会懂这些?即使知道了她学得来做得来吗?——这才是一个女人的绝活!
凤凰绝迹,可能就是因为太高贵,太漂亮,不适应这个世界。梨春貌似有漂亮的绝对优势,但她不知道黄面狐狸是怎么想的。她还真看不上呢,林黛玉要是长成丑八怪,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世上不是有许多丑人至今恬不知耻津津有味地活着吗?
丑,有时也是一柄武器,有时就像门口旅游车上撑下的一柄柄伞,晴天能挡阳光,雨天能遮风雨,实用着呢。再说,梨春的刚强往往也不是优势。软,反而能转败为胜,像章鱼,蚯蚓,小麻雀,丑的软的,海陆空无处不在。
一个黑芝麻,能带来多少好处,就让梨春神不守舍,魂牵梦绕,可见她把握男人还早呐。而黄面狐狸呢,休养院每次来了个生客,她不管在三楼还是一楼,祇要一闻到骚腥,就像从千里坟场救火一样奔来。然后,如尊入定的尼姑,像枚守坟的幽灵,一步不离倚在新客人的房门口,不管半小时还是五十分,等客人冒着热气出来,一副控制不住春水泛滥随时要仰倒的表情……梨春做得到吗?因此说,长颈鹿有她的优势,土拨鼠有她的绝招。
再说,她的黑芝麻又怎能跟魏老头同日而语?魏老头是黄面狐狸侯英的一只铁饭碗,不,金钢饭碗,长期饭票,有时形同夫妻(有什么不可以呢?廿八岁的+八十二的报纸上电视上不也在大铺其张吗?)湖滨休养院低收费提供床单,婚房,如胶似漆,梨春是“铁骑突出刀枪鸣“都攻不破的。而黑芝麻心里想什么,可以说梨春一无所知。
魏老头六十六岁,孤身一人,唯一的儿子前年在松林煤矿身亡后,他失去了生活的轴心,每天从湖滨走到西山陵园,一个来回十八里,不像散步。有一次有点头晕,笃头笃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黄面狐狸去签单。人怎么会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下交运?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老头,改变了黄面狐狸的一生,至少当年就脱了贫。黄面狐狸也就是跟他搭讪了几句,搀进来让他坐一坐,劝他去洗个澡,减减乏。那天又没做什么,哪想到从此运交华盖。从此,这老头每月——每周——每天都来。他那行将就木的神色,也在黄面狐狸的春风化雨下,渐渐枯木逢春,越来越起色,眼睛也像活人一样会动了。这是钱能做到的?钱假如能做到这些,不是用在了钢刀口上比什么都值?六十多年来,一块豆腐都切成两餐的他突然像被鬼摸了头,脑洞大开:抚恤金,退休金对他已毫无意义,在这举目无亲的世界里,祇剩下两样重要:身体和心情。祇剩下一人重要:小英。
其他的一切,都是空劝。
这样,碰到过节呀,侯英的生日呀(娱乐场所的女人每年都有六个生日)魏老头还会塞个红包或者贼偷鬼摸地从背后拎出个蛋糕什么的,惹得黄面狐狸不高兴也要欢叫几声。有时十八天不跟梨春吵架,还会邀三邀四到前面小饭店搓一顿。上个月,魏老头就拱肩耸背地请她们在山脚下的家乡菜馆吃过竹鸡炒小笋,惹得休养院没被请到的花花莺莺们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几天,除了眼馋和嫉妒,还能说明什么?嘿,大路通天各走半边,世上的张老头李老头赵老头多了呢,有本事你们搞去!侯英挺起哔叽跸糟的胸脯,从他们面前傲然而过,鼻管里并没发出“呲”的声音。梨春擦擦嘴,心里嘟囔:总有一天,姑奶奶我会让你见识见识不是小菜馆,不是炒小笋。婊子,你有神仙法,娘有鬼画符。再说了,姑奶奶现在两个还搞不过你一个?
梨春的估计过于乐观。那时候,二妹梨芳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如果不是精于此道的唐经理有丰富的管理经验,每周将姑娘们(?)出场的次序安排得像舞龙灯一样首尾翻转,而是像市里的那些遮遮掩掩的美容院呀,歌厅呀等等,服务员琳琅满目,花枝招展一齐粉墨登场,像一篓篓金坛的猪,排在那儿被动地等着顾客的爱好;挑剔,或者“张老板”“李经理”的冲锋陷阵,破门而入,就像穷怕了的人家没家教,或者西洋电影里没落贵族的洋相百出,谁又会挑上二妹?
二妹不是丑,她比黄面狐狸漂亮了一个圆周率,还是老问题:黑,胖。当然现在还谈不上职业经验。重中之重,当务之急还是那面粉袋似的腰啊!八百包成功的,香港的,煮熟了满屋臭气,无效退款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尽管吃完了一包又一包一桶又一桶,其中也不乏吹得神乎其神,在别的三胖子四姑娘身上十斤八斤并非不见效的,但用在二妹身上,见鬼,就像吃了人参三七东瀛大补汤,梨芳反而越发滋润,黑里泛红,精神杠杠,一百二十斤尿素袋一掮就起晃都不晃。一句话:米桶样的腰不见细,愈箍愈结实了——多年肩挑手提炼就的圆柱体比什么都顽固,真急死人那!
做和尚免不了剃光头,做尼姑同样要有尼姑样。据梨春她们的经验,在娱乐休闲场所出入的男人,大都是小有成功的中年(含)以上男人,正因为家里的女人早已经五大三粗,大腹便便像母猪的下卜落,才会隔三落四找个小妖精提提神,哪怕饱饱眼福。不是么?人那,即使山珍海味,天天吃总有生厌的时候。要不然,家常菜、农家乐什么的,为什么在城里人眼里悄然升温呢?其实吃饱肚并没有几年。人那!
因此,乳不挺起来,腰不瘦下去,是注定不会讨男人喜欢的,何谈斗败狐狸?还有脸蛋,黑不溜秋是肯定不行的,黑牡丹是别人的恭维, 是植物里物以稀为贵。黑非洲和白洋人,与生俱来就是不一样的。所谓平等,是书呆子的梦,是翘着二郎躺在金字塔尖的人忽悠蝼蚁呢,还能当真?二妹呀,你现在,小流氓们一看就知道是刚从田里爬上来,不解风情又好欺负。现在的女人,不学点嗲声嗲气,装腔拿调,撒撒娇之类,男人肯掏钱?干我们这行,说穿了就是把男人伺侯舒服了,哄开心了,钱就来了。当然黑不遛秋,相对而言,那是比较容易遮掩的。
减肥之路,美白之路任重而道远!正如老百姓中流传的,当今世界两大主题:女人减肥,男人壮阳。
入秋以来,二妹换了几种增白霜,美白露,不是不见效,就是皮肤过敏,如果刷得太多,又息咧螫落斑斑剥剥块块往下掉。总之,直到现在,两者效果都不尽如人意,心里那个急啊……每每看到侯英旱涝保收的神气,梨春总要给自己打气,但嘴上犟着,心里不免战战兢兢,风月场上,风水轮流转,老大的优势从来就不是绝对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她都严阵以待,如临大敌,从来不敢半点马虎。
每天中饭前,她对镜梳妆,搽好唇,描好眉,搔首弄姿照了又照。出门在外,喝口水都要钱,房租,伙食,俩孩子的学费,以及往往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的开支……就像一群狼,总在身后追赶着,她奔啊奔,蛛网般的细纹也就奔上了脸,出门打工前绸缎般光泽的乌发也不知什么时候稀落了……往往,她对着卸了妆的容颜,凝视着自己睡不醒的眼皮,脖子下不再坚紧的皮肉,叹青春不再,岁月老去。
四年多来,她嬉皮笑脸,忍气吞声,有时甚至厚颜无耻……谁不需要尊严,谁不希望体体面面活着?然而,这些类似于精神的东西,命中注定于她无缘啊。当然,在这不堪回首的几年里,她也不是一无所得。她有两个安慰,虽如门口几株低矮的黄杨,尽管生在闹市却从不引人注意,却植根在她心里:一个是多年来她一直用牙缝里省出的钱,赡养、贴补着父母、公婆甚至哥嫂他们,让她们在乡亲们面前不至于过于落拓,让她们提起女儿、儿媳、大妹时有几分底气。另一个是儿子琼树,那可是全家的未来和希望!不说把他培养成啥模样,凭她的家境与背景,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但至少,要在孩子长大之前,自己早就悄悄地改了行,小有积蓄,在老家盖个屋或开个计生用品店什么的,让琼树能正正常常地长大……这些,应该是能够实现的。
但是现在二妹来了。
二妹这个情况,做大姐的能坐视不理?摆在二妹面前的很简单,两条路:一条是过几天回去,继续她的小木匠、责任田和半死不活的公爹——村里的姑娘们不还有两个是这样吗?就像几棵长在地里的树。另一条当然是留在这里谋得一碗饭吃。留在这里,全部生存成本是一只小板凳,一只篮,一块抹布,两瓶油,一瓶是普通的,一块四毛八,另一瓶哄顾客时叫精油,一块九毛八(每瓶都可以用十二次)。小板凳是休养院的,篮子也是休养院的,抹布也可以是休养院的。两瓶油如果买整箱的,还可享受批发。二十分钟,三十元,用普通油的客人暂不去说。凡是用精油的,十个有八个你擦左脚的时候,他会把右脚伸在你怀里,搁在奶子上,做完了巴台上多签十块钱。这有什么?有时生意不好,客人不搁上去自己还要帮他一把呢。他不缩走,也加十块钱。岂不闻“姑娘时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娃是猪奶子”。除了黄面狐狸们,世上还有比这更低的生存成本吗?但是……这就没法跟二妹说清了。梨春当然心里清楚,意味着什么……她心口有点慌,有点乱,久违的羞耻仿佛被一支插进深处的钓竿慢慢提起。她无所适从了……
“二妹啊……你是走还是留?”她在暗自垂泪。她想叫一声,“谁能帮帮我?”
“欧,欧”一群野鸟在天空盘旋过一阵,突然集体中了枪弹似的斜插进水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畅游。梨春虽离景区几步之遥,平时是从不出来转悠的,除非有人请客。每次出来,就像古装戏里的士兵脱了铠甲,就像端午的米棕解了绑剥了壳,好开心啊!蹦蹦跳跳,一阵轻松。但今天她在湖边转来转去,就像在寻找什么失落的东西,心事重重。晚阳拖长了她的影子,如根木桩,斜插在岸边。一行群山越走越淡,如烟,似雾。家乡就在烟的尽头,看那远来的野鸟,虽同样是外来客,但它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梨春知道,在这个风景区,在这天水之间畅飞无阻的小家伙,别看它灰不溜秋貌不惊人,有时甚至被忽略,可是敲了几个红印,敕了皇令呢。但是我们,我和二妹三妹们,谁能给我们一纸文书?
远处的一带树林渐渐黯淡了,犹如儿子琼树信手涂鸦的画。如果搞不过侯英,梨春既不甘心,又将面临生存威胁:既然为贼,就应该比谁偷的东西多!嘿,走着瞧。“零落栖迟一杯酒……我有迷魂招不得。……”对面戏剧学校的歌声飘过来,不知道在排什么伤心的戏。这种曲调,没看戏就想先哭一场。
作为回报,侯英也会在落雨阴天生意清淡的时候,嗲声嗲气地跟唐经理撒个慌,告个假,悄悄溜出去,爬上魏老头的楼,帮他烧个餐,洗件衣什么的。哈哈,魏老头老树嫩枝,开心得眉毛像两把挥动的扫帚。他有自知之明:这把年纪了,漂亮的女人会跟自己相好?日长月久,他对小英——他总这么称呼她,那可是他的专利呢——一天不见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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