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凶恶的嘴脸还在脑海中回荡,“这么没用,不如死了算了”这句刚才骂她的话,不停地在她的脑海中闪现,渐渐地似乎变成了一种明确的指示。
这句话本就是婆婆的口头禅,她用这句话骂过了她所有的儿子们、媳妇们还有孙子们、孙女们,当然,骂她是骂得最多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她确实很没用。
眼睛前方是一大块连着一大块翻新的土地,里面刚播下了麦种,一垄一垄,非常规整,麦子还没有发芽,地里连一颗杂草都看不见。
再前方就是散落的村民的住房,在她的正前方,靠左手侧的是大哥大嫂家的房子,那房子已经修葺了好多年,大哥家是三兄弟中最富裕的一家,大哥十六岁就进了镇食品站,在用粮票肉票的那个时候,她家就没有缺过吃和穿,大嫂的命真好!
那房子上的烟囱正冒着浓烈的黑烟,应该是大嫂正在做早饭。
她家的早饭肯定是红苕稀饭,说是稀饭,大嫂喜欢做得干巴巴的,又浓又稠,还会配上带点辣味的咸菜,吃一大口饭,再吃上一口咸菜,那味道应该特别好!
她知道,她家一顿早饭用的米,可以抵得上自己家一周的量了。
大嫂经常在她面前夸耀自己的生活多么富裕和美好,她家的早饭是浓稠的红苕稀饭,午饭是炒肉丝,晚饭是干巴巴的面条,她说的这些东西,自己家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这么奢侈一回。
怪得了谁呢?只能怪自己的命太苦了!
她家住在半山坡上,房子还是祖上修的土瓦房,整齐的一排,正中央的大门是堂屋,进入堂屋后,左右各开了一个小门,左侧是自己的睡房,右侧是孩子们的睡房;堂屋左侧边有小一个偏门,是分家后新搭建的她家的厨房,厨房上面搭着茅草,雨下得大的时候,厨房里面也下小雨;天黑的时候,厨房里一点光亮都没有,只能摸黑做饭。
堂屋右侧边有一个旁门,是分家后婆婆一个人住的房间,房间右侧是一个偏门,是婆婆一个人的厨房,也是这座房子最早的厨房,厨房后面是厕所。虽然分了家,这个厕所却没有分开,秀莲他们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以再单独修一个厕所。
好在,厕所的问题很好解决,在厕所的外面丢两块木头,便是一个简易的厕所了。
这座房子最好的地方,便是住房前面整齐平整的街沿,进深有将近两米,街沿下方是一块小山坡,上面有稀疏的几棵小树,原本里面的杂草,早就被割回来当柴火了。
街沿上面都盖了瓦,家里做饭,切菜,洗菜,堆放杂物,晾晒衣物等等,都在街沿上,就连刚买回来的小鸡,小鸭也是在街沿上喂食的,等到鸡鸭长大一些,才会关到厨房旁边的鸡圈里面。
“咕噜咕噜”,是肚子饿得发出了抗议,怎么能不饿呢?早饭那几颗米,都给了孩子们吃,自己和文贵就吃了两块红薯,喝了一肚子水。她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皮,饥饿的感觉更明显了。
谁不饿呢?记忆中从生下来就开始挨饿,到现在三十多年了,饥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包产到户前,那个苦日子就不说了,在生产队干完一天的活,回到家,饿了就喝一肚子水,然后把裤腰带勒紧,和文贵坐在堂屋门口的这个石墩上,文贵坐左边那一个,她坐右边这一个,两人痴痴地看着别人家的烟囱冒起阵阵炊烟,直看到炊烟燃尽,天色漆黑,两个人才默默地走进屋里,上床睡觉。
当然,也有吃饱饭的时候,那就是刚分粮那几天,一个月的口粮,在头几天就吃掉一大半,等到反应过来还有一大半的时间没有粮食吃的时候,才肯少吃一点,常常到了后半个月,一天就只能吃一顿饭,晚上只是躺床上睡觉,不费什么力气,所以,晚上的时间,秀莲和文贵都是喝一肚子水,然后勒紧裤腰带,静静地坐等天黑。
后来,生下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更加艰难,连刚分粮食那几天,也不敢饱饱地吃了,即便自己攒了又攒,每次抓米的手抖了又抖,到月底的时候,还是不够吃。
那个时候,每家每户都不够吃,家家都在挨饿,也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地痛苦。
但是到了现在,包产到户已经四五年了,别人家都有余粮了,自己为什么还要挨饿呢?自己和文贵不是懒人,两个人都勤勤恳恳,每天起早摸黑下地干活,地里的庄稼收成也还可以,是自己不会过日子,自己是个没用的女人,每当粮食收回家,她家也是浓稠的干巴巴的饭,卖了粮食,也会炒肉丝,晚饭的时候也可以吃上猪油面条!
文贵想吃,儿子想吃,自己也想吃呀!每每上半年还可以,到了下半年,她家又过上了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都是自己没有,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怪得了谁呢?都是自己没用。
“这么没用,不如死了算了!”婆婆的话又闪现在脑海。
秀莲迷茫地看着前方,靠右手侧有几间新修的房子,刚刚盖上了新瓦,一切焕然一新,真好呀!那是老三家,秀莲知道,老三家的弟妹很勤快,又能干,这个时候,她早已经下地干活去了。
以前,三弟家比她家还穷,日子过得叮当响,三弟的两个女儿,经常饿得哭。可是,自从包产到户以后,三弟媳妇没日没夜的下地干活,又会操持家务,楞是把一个贫困的家经营起来了,这不,才四五年时间,她家已经修上新房子了。
她知道,她们家早饭也做得是红苕稀饭,她家的稀饭也稀,大部分都是红苕,三弟媳妇能干,煮稀饭的时候,锅中间总是放一个碗,让米都跳到碗里去,她总是让两个孩子吃米饭,自己和三弟吃红苕。她家的下饭菜是腌菜,每年冬天,三弟媳妇就把青菜腌上好几坛,她家一年四季都不缺腌菜。
其实自己也做腌菜,上半年的时候,腌菜可以当顿吃,下半年,再多的腌菜也不够吃呀!
秀莲收回目光,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小儿子,三弟家的两个女儿,还有队上刘长兵家和王贵兰家的孩子,正聚在婆婆门口的石磨上,玩抓石子的游戏。
三弟家的两个孩子,脸色红润,笑嘻嘻的,另外两个小子也很结实,可是自己的儿子,却面无血色,瘦骨嶙峋,饿得皮包骨,不知道他们在说着什么,一个小子推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儿子不还手,也不生气,只是傻傻地笑着。
秀莲看见傻傻笑的儿子,突然眼圈红了。
他只是饿呀!他还那么小,懂什么呢?昨天自己为什么那样狠心?把他打得那样厉害?打死他,也解决不了饿的问题呀!
昨天下午从地里干活回来,秀莲忙着进厨房做饭,她打开装米的柜子,只剩下一把米了,她想,上次回娘家,老母亲悄悄给她塞了五块钱,明天让文贵上一趟街,去买点米和面回来。
今晚就吃一半的米,再和点面。走到柜子边,一拉,才发现柜子锁被砸坏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个柜子里面,有她辛辛苦苦积攒的面,油,蛋和母亲给她的五块钱,这些原本是准备过年才动的东西,这个柜子是她们家的全身家当呀!
秀莲赶紧提起柜盖,面还在,熬的一小碗猪油,已经被挖了一个大洞,而辛苦积攒的十个鸡蛋,一个也没有了,那救命的五块钱也找不到了。
老大在学校读书,每天放学回家,都来地里帮忙干活,文贵不可能偷吃,如果是小偷,面和油都会被偷走,唯一的可能是小儿子了。可是,小儿子个子那么小,他是怎么提得起这么重的柜盖呢?柜子那么深,他又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的呢?
秀莲一方面气积攒那么久的东西没有了,另一方面又气儿子偷东西的行为,拉过小儿子,就是一顿猛揍,直到打得自己手痛,儿子哭嘶了声音,才住手。
儿子哭着说只偷了鸡蛋和猪油吃,却始终不承认拿了钱,他还不懂钱可以去做什么?可是翻遍了柜子,就是找不到那五块钱的下落。肯定是儿子拿蛋的时候不小心将钱带出去了,反正就是没有踪影了。
秀莲气呀!那可是未来一个月的口粮呀!
该怎么办呀?一家四口,吃什么呀?自己不像三弟媳妇,有一个好身体,又有一个好谋划,家虽然穷,却从来没有断顿。而她家不行,她恨自己没有那样的谋划,刚收成的时候,总是能吃上一段时间,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就总是断顿,有时候一整天也没有一粒米下锅。她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更管不住两个孩子,他们都饿呀!
有粮食的时候,大家多吃一口,她又能怎么办呢?
文贵也很气愤,等秀莲打完儿子,他也脱下一只鞋子,狠狠地打起来。边打边骂着短命鬼,死娃子的诅咒的话。
文贵人很老实,不善言辞,脑筋也不够灵活,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干活,他对秀莲好,秀莲知道。地里的重活,他都不让秀莲干。秀莲开心的时候,他也就很开心;秀莲生气的时候,他总是默默地低着头,什么安慰的话也不出来。
邻里之间,婆媳之间,总是难免会有矛盾,只要秀莲和别人发生矛盾,文贵总是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虽然生气,却也不敢为秀莲出头。他不是不敢为秀莲出头,他是不知道该怎么样为秀莲出头,他能保证,不让别人碰秀莲一根手指头,至于吵架嘛,他是肯定吵不赢别人的,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吵过架,凡是和别人发生矛盾,他总是隐忍。
而秀莲呢,也是这样的性格,即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她却不敢发声,总是默默的忍受,悄悄地哭泣。
日子再苦也得过下去呀!天刚蒙蒙亮,秀莲就和文贵起床了,大儿子还要上学,秀莲把剩下的最后一抓米,掺了很多红苕,一起煮起来,家里的柴火也很紧缺,前几天挖回来的竹子疙瘩,上面还有很多湿泥土,点燃的竹叶怎么也引不燃竹子疙瘩,浓烈的烟雾熏得秀莲直咳嗽,呛得她泪流满面。
想到生活的种种艰辛,秀莲坐在灶前伤心地哭了起来。
文贵走过来,说:你别哭了。我来烧火吧。
哭了一会儿,秀莲看看老实的文贵,想想两个儿子,对文贵说:你一会儿去我妈那里一趟,跟她们说说好话,再借一点米回来吧。
文贵点点头,说:嗯。我做好饭,一会儿就去。
伺候两个孩子吃饭,那稀饭,已经稀得跟镜子似的,可以清楚地照出脸和眼睛来,秀莲和文贵吃了点红苕,喝了一肚子水。
文贵起身去秀莲妈妈家,大儿子去上学,小儿子在屋里自己玩着。
洗好碗筷,秀莲像往常一样,把刚买回来不久的六只小鸡,引到街沿上,撒上米糠。再去屋里端竹条围栏,准备把鸡围起。她知道婆婆也才买了几只小鸡,害怕到时候分不清楚是谁家的,她不想跟婆婆吵架,她不想跟任何人吵架。
正当她走进屋里,端起围栏,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婆婆大声的叫骂起来:打死你个死老儿,瘟鸡,你还敢来偷我的吃!打死你个瘟鸡!
秀莲一个箭步冲出来,看见婆婆正用竹棍打自己的小鸡,有一只小鸡挨了一棍,有点站立不稳的样子。
秀莲心疼的叫道:你打鸡干嘛?打死了要你陪!
婆婆看见秀莲吼她,回骂道:谁让它偷吃我的粮食,偷吃就是该打,打死了都活该!
婆婆的话勾起了昨天的伤心事,又心疼小鸡被打,她气得浑身打哆嗦,强忍着眼泪说:它只是个小鸡,它怎么知道粮食是哪家的呢?你撵开它就行了呀!你为什么要下狠心打它?
婆婆向来最看不惯就是二媳妇哭哭啼啼的样子,呵斥道:小时候偷鸡,长大了就要偷牛!小时候不教,长大了就教不了!这个道理都不懂!
秀莲知道婆婆昨晚肯定听见了自己打儿子,晓得了儿子偷吃的事情,现在是故意借小鸡的事情骂她!
婆婆身体硬朗,现在还能下地干活,却早就要求三个儿子每年都给她称粮食,她家的粮食一直有节余,却舍不得拿点接济她家。现在儿子因为饿而偷吃,她不来劝慰自己,反而借题发挥,骂自己的不是。
秀莲越想越气,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骂起来,结果,当然是秀莲惨败了。
她气得躲进屋里大哭起来,婆婆还在门外嘲讽道:没用的婆娘,只知道哭,一天到晚都哭丧着脸,除了哭,你还会干点啥子?这么没用,不如死了算了!
秀莲哭了很久,外面的骂声渐渐消失了,她知道婆婆已经下地干活去了。
渐渐地,他听见有几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闹起来。
秀莲走出来,坐在堂屋门口右侧的石墩上,三弟家的两个孩子看见她出来,甜甜地叫着:二妈!
秀莲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说:你们来玩了。
两个孩子笑着说:嗯,我们来找弟弟玩。
这两个孩子真懂事,秀莲想到。还是三弟媳妇能干,她想起上次婆婆也像骂她这样骂三弟媳妇,说三弟媳妇生不出儿子,一点用都没有,不如死了算了。
三弟媳妇回敬道:我生不出儿子怎么了?你儿子他不嫌弃我呀!你有本事,让你儿子把我休了呀!我生女儿怎么了?你不爱她们我爱!我天天把我女儿捧到手心里爱,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我生女儿,吃你的喝你的了?你当个奶奶,你给她们吃过几两肉,几斤米?
婆婆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从此再也不敢惹三弟媳妇。
可恨的是,自己为什么就说不出这样的话呢?
婆婆叫自己去死,自己何尝不想去死呢?活着真没意思,日子过得太苦了,太没有盼头了。自己的娘家也不富裕,今天借到了米,明天又怎么办呢?
今年的难关度过了,明年又怎么办呢?
别人家的日子都是越过越红火,自己也在没日没夜的干活呀,为什么就只有自己家,到现在还在饿肚子呢?
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没用,换做其他女人,以文贵的体力,怎么会到现在还在饿肚子呢?自己实在太没用了。不如死了算了。
自己死了,文贵还可以找一个像三弟媳妇那样的女人,她一定有能力把这个家经营得更好,两个儿子也不至于饿肚子,文贵也不至于饿肚子!
死了好,死了,再也不用受婆婆的气,再也不用饿肚子,再也没有烦恼了,死了好!
秀莲这样想到,肯定地点点头。
她立即站起身,对着三弟家的大女儿喊道:秀儿,以后,你要照顾好弟弟哦!
秀儿抬起头,看见二妈已经转身走向了厨房,于是点点头,大声地回答道:好!
秀莲走过厨房,厨房外面是一块空地,这是她家的院坝,院坝后面是个小山坡,山坡上面就是三弟家的麦子地,她抬起头,看见三弟媳妇正在挥汗如雨的挖地,她家的麦子还没有种下去,三弟在队上做工,家里的农活只剩下三弟媳妇一个人干,她真能干!
平时三弟媳妇对她总是笑眯眯的,在她难过的时候,还经常开解她,她心里喜欢这个弟妹,想到自己要走了,她忍不住想跟她道个别,于是大声叫道:玉珍,玉珍,我走了!
三弟媳妇玉珍听到叫声,停下锄头,寻声望去,是二嫂在院坝里叫她,大声回问道:二嫂,你走哪里去呢?
秀莲没有回答,穿过院坝,旁边就是她家的地窖,她麻利地打开地窖,拿起一瓶农药,毫不犹豫地全部倒进了嘴里。
农药味道实在难喝,可秀莲没有犹豫,喝下去之后,她锁好地窖门,走到院坝里。
玉珍看见她走回来,喊住她,继续问道:二嫂,你走哪里去呢?
秀莲说:我喝了农药,我不活了。
说完,她没有听玉珍的惊呼声,径直走过厨房,穿过堂屋门,进了自己的卧室。
走到床边,秀莲脱下鞋子,整齐地摆放在床下;她爬上床,把被子整齐地盖在自己身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玉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焦急地喊道:二嫂呀二嫂,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呀?!你还有两个孩子呀,你走了他们怎么办呀?
秀莲眼角流出了一滴热泪,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她紧闭着双眼,紧咬着牙齿,强忍着呕吐,不说一句话!
很快,床边围来了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商量着对策,最后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了街沿上,给她灌蛋清,灌水,压肚子......
到处都是脚步声,吵闹声,哭泣声,叫喊声,她的身体被不停地抬起,放下,扭曲,拉伸,有人试图撬开她的嘴,往嘴里塞管子,倒东西......
她不停地呛咳,恶心,呕吐,流泪,喘气,乏力,最后提不上气......
难受,好难受,原以为死了就好了,没想到死这么痛苦......
过了好久好久,渐渐地她意识模糊了,身体变得轻飘飘起来,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
她想,这里真好,没有难受,没有忧愁,更没有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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