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两个来了,一高一矮,叮玲当啷浑身挂满了,说着什么——写、生?就洗了个澡,不理不睬的,不像有的老板财大气粗,吆五喝六;也不像会议上来的衣冠楚楚,起先唬着脸,比谁都一本正经,脱了闻呀舔的比谁都下流。这俩老计什么都不肯做,在说着他们的话,大都听不懂。 我死缠烂磨,出出进进的领口拉得露出了胸脯,他们才勉强同意做了个脚摩。小生意。
侯英做那个矮的。我做的那个国字脸,下巴周围像糊了一把黑芝麻,借他多还了他少似的,沉着脸,你跟他说三句,他顶多回你一句,“嗯,啊,喔。”一两个字,阴死鬼。他不说话我得找些话说啊。嘻,套套近乎,运气好会成为长期饭票呢。其实谁都知道都是些废话,信口开河,乖乖骗乖乖。这种时候男人通常酒气薰天,牛皮哄哄,说些吹豁了不上税的大话,或者没脸没皮的油话——你不要脸红。相比之下这种人还是好的,更多的人会借酒装疯,一上来就动手动脚,抚抚摸摸——他们不说荤话,我们还要主动引诱呢,引诱他那地方起了反应,按摩呀推油呀做点别的!干的就是这行么,有什么难为情,又不是在大街上,又不是在我们村,出了门谁认识谁呀?
哇——你的脚相好哇。脚指长长,脚底儿白净,小指——哇,运撞桃花,二妹你以后要享男人福呢!
我做的那个像大姑娘,看他紧张的。我忍不住想笑。这哪里是享受?简直是花钱买罪受。放松,放松,我一再提醒他,腿还是绷得紧紧的,脚掌弓成个甲鱼。我就没话找话地跟他聊——二妹你记着啊,与客人南天北语×卵喧天什么话都可以说,有两点上了床都不能说:一是真名实姓。二是家庭地址。最好是说家里两间草屋,父母瘫痪在床,自己离婚,儿子辍学。越苦越好——
为什么?以后你自会知道。
聊着聊着,那人死人样的面孔有了些活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笑的时候像一个人。我以为他要说我听过一千遍的,像他的初恋情人——男人泡女人不大都是这样开头的吗?就故作天真地问,像谁?他说像他老婆的一个同学。乖乖,来我们这里的男人,赌吃嫖遥好像个个是无牵无挂的钻石王老五。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主动说起自己的老婆,居然还老婆的同学呢。这样我就记下了这张粘满了芝麻糊的国字脸。
打那以后他会隔三岔五的来洗个澡,全身湿透了,像从河里刚爬上来,头发上沾了草屑,树叶,或者五颜六色的不知什么东西,叮玲哐啷肩上手上总是货郎担似的大包小包,做个脚——顶多也就做个脚,小气鬼,从没见他做过别的。侯英这只骚狐狸,有次乘我眼睛一歪穿条三角裤,遛进他的客房。我想坏了坏了,哪只猫不沾腥?我又不能冲进去把她揪出来。我正想着从此没戏了,到手的一只饭碗要被她抢去了,正寻思着下了班跟她打一架,哪知她一会儿哭丝拉哇的被赶了出来。我躲在隔壁,笑得气都快岔了——他有时是三五个人,更多的是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听我嬉皮笑脸瞎扯。
如果事情一直是这样,二妹你觉得有意思吗? 琼树好多了,他老师前天打电话我,开朗多了,这孩子。一直不适应,像个小可怜。每次小朋友做游戏,他总是孤零零躲一边。这个老师蛮好的,我送她两包袜子,死活不肯收——顶多是我多一个稳定顾客,又不是大生意,他又不做别的。
大概他来过五六回后,我想,生意小归小,但多少有些进账。那天下着雨,又下起了雨。你知道,我不喜欢下雨。一到下雨天,心就烦,总会记起在娘家的时候。二妹你还记得么?你、我、爹、娘还有三妹,三妹那时还小,麻雀当鸡用,一家五六个,黄梅天气,个个泥猴似的。天在下着雨,地里却没水,插秧又不能错过季节。村主任人模狗样,不种地也能活似的,在田埂上转来转去。爹总会当着不着,急出病。每天在打仗,鸡叫忙到鬼叫,越忙越穷!哪里是她娘的人过的日子。
岔远了——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一整天没有生意。我闷闷不乐。你姐夫的一件开司米织了又拆,拆了又织,肩膀那儿错了三四次,惦记着他这两天该回来了。这个月也不知道挣下几块钱,把细得要死,有啥用啊?我有时叫他去跟别人玩玩,喝喝酒。男人,花不掉一分钱,不就是跟任何人没交情吗?到哪里混得好?琼花又要寄伙食费了。侯英那个黄面狐狸也只是做了个魏老头,×轻洋相的,喜颠喜颠半天才叉着两腿从楼上下来。谁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啊!看着就来气。
傍晚的时候,他来了,穿着一件蓝衬衫——那种横条的呢,像斑马——这次没有罄呤哐啷货郎一样的披挂,夹了个小包,黑着脸,棺材里倒出来似的,进去了倒插了门,半天没声音,老迟了,叫我做脚摩。他自己要做的。我多少有些儿高兴,总算有了十八块进账——哦,我们这儿四六分,老板四我们六。高兴的事还在后面。嘻嘻。临走的时候,他翻转枕头,变戏法似的,拿出个信封,黄的,半死温吞地说:“给孩子做学费吧。”脸上还是黑乎乎死人的表情。
嘿吁。他一走,我就迫不及待,打开一数,二妹你猜多少?差不多你姐夫一个夏天的工资!我开心死了。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看上我了。我在他刚刚离开的房间里呆了好久,这里抚抚,那里摸摸,胡思乱想了好一阵。要不他有病呀?谁不知道钱是好东西,没有目的会白白送人?男人活在世上,奔东忙西,还不是为了一个字:钱!男人和女人恩恩怨怨,韩剧一样拉拉扯扯,大年初一放到小年夜,绕来绕去还不是为了——性?
这样我就收着,看他下次来说什么,做什么。见机行事,见风使舵。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他讲过孩子,怕是谎话说多了,自己也弄混了,无意中说漏了嘴,夹进了真话。嗨,管它呢,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呗。说实在的,那时候你姐夫早已经不行了,如果他要求那种事,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答应。我每天都在猜测,胡思乱想,好像他还在我面前。哪知道,他一去就没了踪影。
“换一个脚。”梨春把梨芳的一只脚用毛巾包上,对梨芳说,见她没反应,抬头看看她。梨芳侧着头,一挂口水闪闪发亮,冰棱似的吊在嘴角,睡意正浓,酣态可掬。梨春笑了,自言自语地说“死丫头,倒好。”她摇摇头,发起了呆,兀自沉浸在回忆中……
或许是钱的作用,梨春发现,自从那次芝麻脸走后,她的体内像装了架什么机器,每天都在跟他对话,或喜或怒,情绪多变。每当走道里传来脚步声,她都会以为是他,甚至楼上楼下,明明知道房间是空的,也会一天转三遍,踮起脚,看一看,生怕他躲在里面睡着了似的。有时候例假还远,也会莫名其妙烦躁,看侯英那只骚狐狸更加不顺眼;有时候受了某种暗示一样急匆匆跑向门口:阴郁的脸,蓝衬衫,小包……却什么都没有。
她是多么想看到他啊!她从头至尾回忆着每一次跟他的接触,虽从来就没有激荡人心的时候,却如一阵轻风,从心上轻轻拂过。每一次笑,又在翻动她的心扉。有时就像昨天,有时又非常遥远,恍如隔世。这期间丈夫杨木回来过几次,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第一次有了恨意,借口照看琼树,爬到隔壁床上去了。她自寻烦恼,失魂落魄,发呆,忧伤……很想跟人吵一架。
那人莫名蒸发了。
直到三个多月后,那时候夏天已经过去,秋天乘虚而入,走道里的立式空调已罩上了套子,窗里看出去,湖边绵延的群山已没有盛夏里雾蒙蒙的水气,变得清晰,就在眼前,就像复印的图片。门前马路边的千年黄杨,也第二春似的长出鲜枝嫩叶,婴儿的小手一般,在风里招招摇摇,伸展出本来修剪得齐整的平面。清早出门时,草尖上挂了露珠,像离别的泪。
这天的午后三四点钟,芝麻脸突然就出现在梨春面前,毫无征兆。梨春忽然心跳加速,啪通啪通,如无数青蛙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她眼前发暗,嘴角撕了几下,又想哭又想笑,傻子一样停了手里的编织,两只眼睛如墙上的画,定定的,不会转,看着他。他瘦了,头发零乱,刚从非洲回来一样黑得发亮,小包依然在腋下,衬衫换成了西装,歪歪斜斜,飘飘荡荡,赤橙黄绿的东一道西一块,像迷彩服。梨春的心口仿佛被小刀划了一下,又像跑过了一场马拉松。她长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突然软了,很想躺进他怀里。
他却依然故我,不知道女人在想什么,“哐啷”一声门响,进了浴池,就像女人生孩子,老半天,又像有洗不完的伤心事,然后半死不活地躺着,做个脚,听梨春天南地北,絮絮叨叨。
不知不觉的,梨春突然发现自己犯了大忌:她对他讲的已经不是胡说八道,不是南天北语,信口开河,竟都是真话,都是藏在心底的秘不示人的悄悄话,虽不免鸡零狗碎,勒里勒螫,种棉花到拆破布,但都是生活中的苦恼。她甚至说到了大哥大嫂,说到了琼树的生日,说到琼花快上初中,一直嚷嚷着要来玩。还说到为生琼树给村主任送了几条烟,请计生办吃了几次饭……只有在知心的信赖的人面前才会抖落这些啊!
记得那天窗口渐渐暗下来,暮色如蝙蝠的翅膀慢慢张开,走道里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稀了,堵在梨春心里的话,如拨了软塞的水瓶“通通”倒过一阵后,剩下滴答滴答的声音,如急风暴雨过后的零星小雨。“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那儿当个村书记,就是土皇帝。生孩子,盖房子,养虾子,都得送。”“送什么?”梨春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送你老婆!”说了偷偷地看一眼。她突然觉得他像被烙铁烫了一下,非常忧伤,眼里有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她,仿佛想说点什么,好像在喃喃自语叫她的名字,又好像很累。
这时她知道自己并非在自言自语,他一直在用心地听着。因为每当停了的时候,他就会问一句,引导着你春蚕吐丝一般绵绵不断往下吐,好像他很愿意做个听众,好像听她讲,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一种休闲或疗伤。说到好笑的时候,他就盯着她看一会儿,轻轻地说一句什么,轻轻地笑一笑。
他笑笑,轻声说:“你的名字蛮好听。听起来。……几乎一样。”她说:“跟谁几乎一样?我妈说,生我的时候,正春天,院墙里多年的棠梨树,第一次开满了花,粉白粉白,满院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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