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对我们来说,村上来电影,就像过年一样欢喜!
余下的时间莪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通知离村六里地的姥姥家,二是立刻去土场上排板凳,码石块,抢占势力范围。傍晚时分,大哥和村上的二狗果真挑来了放映机。但是太阳不帮忙,总在西山那地方不偏不倚挂着,等得人好心焦!幸好是确凿无疑的等待,兴奋的等待。那不,神布已经挂在了墙上,这块白白的方方的,可不是神布吗?只要黑夜一降临,上面就有说有唱有蹦有跳刀枪火炮应有尽有。
黑夜终于来了,村上的土场早形成了了一个强大的磁场,挟裹了四面八方的男女老少。人们在短促的张家长李家短后很快就调整了注意力,万众一心,聚集到墙上变幻莫测的方布里。……两眼炯炯有神的侦察英雄已经打入了匪帮内部,但匪首在想方设法考验他,其中之一,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女特务……莪的心,“嘭”的一跳。
夏天的风雨说来就来,不知什么时候,沥沥淅淅飘向头顶,但数不清的莪的乡亲,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好像谁也不当回事,只有放映机的上方,撑开了一把油布伞,光柱里雨点像飞射的子弹。莪捋捋脖子里的雨水,看见树上也爬着人,抱着枝叉像长脚蜂做在那儿的黑乎乎的窝。除了墙上的冲锋陷阵的枪炮声,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同时屏住了呼吸,几百颗心上悬吊着同一块石头:好人会不会死?悬啊,孤胆英雄!他一死,大军就缺了内应,那密林深处就无法开进,不将那一小撮阶级敌人全部、干净、彻底消灭,我们的无产阶级红色江山如何能确保万万年?“冲啊……缴枪不杀!”大军压进,女特务在最后关头,得知朝夕相处的男友竟是势不两立的共军时,内心复杂地斗争了一下,终于,举枪,“呯”,没打着——你说坏人打好人会轻易打着吗?无疑,以我军的大获全胜收场。乡亲们叽叽呱呱在无尽的回味里扶老携幼缓步退场。莪——天诛地灭,不可救药,心脏砰砰乱跳:莪没有崇拜上孤胆英雄,却爱上了女特务。
莪的天那!在莪的记忆里,好人都是大义凛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两眼电筒似的,而坏人总是贼眉鼠眼,行动畏琐,不是歪瓜裂枣也是尖嘴猴腮。如果将好人和坏人的图片放一起,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能分辫。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她这么漂亮,怎么会是女特务?
啊莪的女特务!你的发型螺旋着上升,让人不断产生美好的暇想;你的身姿袅袅婷婷,如风中杨柳,摇摇摆摆使人忍不住想扶一把;你身着军装,要腰有腰,要胸有胸,曲曲折折无不显示着女性的妩媚,娇柔;忽然拔出支烟,使莪惊异,然而,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大凡美人,总应该有些特别。况且那青葱一般细长的手指,“叭”的一声将烟燃着了,悠悠地喷一口,比莪民兵营长的小爷爷胡子拉渣,喉管里永远模糊不清的呼啸,烟蒂快烧着了乱草一样的胡须——姿势美多了……莪这是怎么了?哪根筋搭错了?
莪心事重重,向家走。雨停了,三两颗星星探出头,嫒昧地看着莪。莪的脚步很慢,很迟钝,走到门口,竟停下了,仿佛那美丽的女特务还在土场上。莪转过身,夜游一般又回到空无一人的土场。甘蔗渣。瓜子壳。凉鞋。我们的划分势力范围的砖块。莪将一只被抛弃的竹凳踢了一脚,风吹得草垛上翘着的草茎倏倏响。天上有月亮,地上却没有莪的影子。常听老人们说,人和鬼的区别,就是有没有影子。莫非,转眼之间莪变成了鬼?要不,怎么被勾了魂,敌我不分呢?一只黑狗颠颠跑到身边,煞有介事,对莪看了看,又颠颠跑到大树边,岔开后腿。莪凝视着刚才惊心动魄的那堵墙,美轮美奂的女特务,仿佛不是出现在一巾方方的白布里,仿佛还在墙上,走下来,走下来,来到莪身边,说:“我不就在这儿吗?爱了就爱啦!不怪你,爱美是人的天性。”
……莪心事重重,郁郁寡欢。莪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走向深渊,走向世界的尽头,怎么会爱上女特务,难道莪天生就是个反革命?莪父亲可是个彻头彻尾的贫农,母亲是胆小怕事的农村妇女。
莪为自己害怕,整天提心吊胆,仿佛整个世界就是座监狱,而囚犯就莪一个,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监视着莪。莪非常想立功赎罪,喷着烈焰的枪膛就不用想了,碉堡也在课本上早被别人炸了,让莪焦灼的是,村上那些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五类份子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好像看透了莪的心思,连生产队的辣椒都不偷,让莪做个少年英雄净化一下丑恶灵魂的机会都没有,于是莪少年的情怀,在孤寂里依然想着女特务,女人……
其实在这之前,对于女人,莪早就做过详尽的比较,只是比来比去,皆非莪梦中情人。比如,李铁梅虽然长着两条讨人喜欢的辫子,但眼里总喷射着杀父之仇的怒火,就像一个活火山。她爹被捕前嘱咐她照顾好奶奶,”提篮小卖拾煤尘渣/打水劈柴。……“(想必那时还什么城管这东西)包揽家务。她阳奉阴违,内心是“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莪当然知道,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但假如莪娶了这样的女人做老婆,未来的日子里,她整天在外面打狼杀虎的,家里除了养家糊口的责任田,烧茶煮饭饲鸡喂鸭这些杂七杂八的,就天经地义也由莪一肩担纲。一辈子呢,谁吃得消?阿庆嫂倒是常笑的,但胡司令对她这么信任,也只是在司令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时才告诉他真实身份。如果未来的老婆这样深藏不露两面三刀,婚前有我们乡下人忌讳的会遗传的狐臭什么的她会告诉莪?喜儿本来蹦蹦跳跳是好的,但她爹的豆腐店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一时漏网而已。外公成份不好,以后儿子当兵都不要。并且老杨的人品值得怀疑。他将豆腐挑子卖到“雪花那个飘”的除夕,只是扯回了两尺红头绳(能值几个钱?)骗得望眼欲穿的女儿载歌载舞小白兔一样欢喜雀跃,也没见他带回剩余的,那么,卖豆腐的钱呢,哪去了?不是没有还债吗?摊上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老丈人,婚后门上甭想清静。也就是黄世仁这种二百五,借钱也不看看对象。其实,在莪看过五十五遍的样板戏里,影响最好的是《杜鹃山》里柯湘,能文能武,可惜是个寡妇。村上上了年纪的说,寡妇身上有煞气,娶了男人克不住。再说她身边的光棍多着呢,雷刚李石坚他们,一个个都被兽医站阉了?……想来想去,还是女特务,真的像个女人。
村上的公认的好女人,是二狗子新娶的太来婆。傍晚去河沿挑水时,莪有时会碰见她:马桶头上抹着几道泥,耳朵边的头发粘成了几坨,冒着油汗的烧饼脸,有点像猴子屁股,正等着来河边擦洗,裤管卷到膝盖下,露着的小腿却不是白的,从高高的石阶上一步步迈下来,几成正方形的身板,就像辆轰隆轰隆装甲车,脚下明末清初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呻吟。莪提着桶,在下面哗哗打水,从逆光里仰视,黑压压的一堆,就没来由地紧张:生怕她从上面轰隆隆滚下来,岂不要嘎拉拉将莪压碎?这就是莪村的好媳妇,老人们嘴里女人的榜样。莪将她拆开了跟女特务比,结果吓了自己一跳,水桶差点漂去河心:莪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怎么会这样?想起自己的将来也将是拥着这样的一尊好媳妇,忽然有点害怕,有点伤心。
“怎么尽想这些儿女情长呢,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啊。”可别,莪这么计划老婆也不全是为自己,恰恰说明莪从小就懂事,懂得替父母着想,代大人操心。那时候莪大哥早过了明媒正娶的年龄,成了爹娘的心病,家里经常长吁短叹,托的一个个媒人无一例外以失败而告终。莪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不未雨绸缪,凭我们贫下中农的家底,财礼订婚什么的他妈妈,有这个余力讨第三房儿媳妇吗?想都不要想!同志们那,一切全得靠莪自己啊。每每谈及大哥的婚事,大哥就愁眉苦脸,一言不发,丧家狗一样躲去一边。使人一看就知道,他其实非常想老婆。他的这个神态,使得他顶天立地的形象在莪的心上大打折扣:大哥显然算不上英雄。你看扬子荣、少剑波、郭建光、严伟才、洪常青,……哪个不是光屁股啷当?更别说李玉和了,祖孙三代光棍。还是英雄好啊,个个光棍。而且摄人心魄的反特片里的一个个英雄,几乎无一例外被美丽的女特务屁颠颠爱着,追着,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保佑着,哪个菩萨这么灵?即使受伤,也在手臂肩膀什么,美丽的吊着——你见过几个好人是瘸子?
就这样,莪整天胡思乱想,想入非非。女人的神秘,美丽……啊,怎样才能救赎蠢蠢欲动的心?莪无奈,烦闷。但是内心的秘密,藏久了是很折磨人的,总得找个渠道宣泄。 终于,有一天,莪在早就拆了的祠堂边,乘比莪大一轮的伙伴在吵吵攘攘着跌铜板,拣了根树枝,在乌黑的石灰墙上悄悄划下三个字:“我爱女”(后两个字不敢写),又担心“爱”字笔划多,歪歪斜斜写得不对,就像生字本上的老师一样在旁边打了个“×”。
……这个傍晚莪过得特别愉快,就像“鸡毛鸭毛鹅毛换糖”的货郎吆喝着来过一样。当夕阳还没有将村西的几棵树梢照得像着了火,莪已从挂着的饭箕里盛了半碗饭,浇上酱油,坐在门槛上有滋有味吃起来。莪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世上的美好事,总不会长久?莪正在门槛上端着饭碗有滋有味吃着,一边看门口两只麻雀打架,惊起阵阵灰尘时,大哥突然冲回了家。大哥脸色铁青,冲进屋。娘正在筛米,不一会儿,大哥三步两脚冲到莪面前,不分青红皂白,气急败坏,吼叫着一把背皮将莪拎进屋。就像山洪爆发,娘抡起杵棒向莪砸来,一边哭着骂:“你,你在墙上写的什么呀?你想害死全家啊!”莪惊恐万状,抱头鼠窜,心里却万分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是莪写的?况且莪只写了半句啊,谁会知道下文是啥。莪一口气跑到旧祠堂,拣了片瓦片,东瞅西望的侦察了一阵,然后慌慌张张,灰尘飞扬,呱呱将莪的心声,在斑驳的老墙上刮出了三块奇怪的凹白。
莪的老墙,莪的女特务,美丽,妖冶……世上的女人这么多,莪怎么偏偏就爱上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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