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自己走了神,想着我的文章事。但又深知道,人,是不可多写的,除非赞歌,于是写狗:《时代的杯具》,《城北的小花》……但究竟忍不住。比如莪的女同学施,尽管忍了几次。“虽然汗漫一时事,百年转眼成旧迹”,就跟当初悬吊莪心的伍老师一样。莪知道,写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写总觉得有件事没完成……进进退退,左右为难。
然而,又活生生碰见了她……
那天傍晚,莪站在凤凰公园后门口的菜市场发着呆,一边等莪老婆。“咦——你怎么在这里?”忽然听见有人问,回过头。见莪的女同学施希珍扶着辆电瓶车,从莪的车后转出来。莪来不及逃,就强装镇定,说:“哎,是你呀!我我刚回来,等我老老婆呢。她买菜去了。”“听说,你现在混得不错么,同学不玩,专跟我们□□局的人打得火……”酸叽叽的话开始了——每次都这样,跟她见面,正常的语言不会超过开头的三句——数年前,莪从机关辞出后,像个没头苍蝇,几年没有赚到一分钱,穷困潦倒,贫病交加,因还不起每月追逼的房贷,窠也改了姓;幸得朋友洛林周济,贮藏室里送莪半袋米,一家五口得以苟延。后来投亲靠友,枯躁的脸上有了几片菜色,去续缴停了几年的养老金时,被玻璃短墙后代表共和国的美女意外告知:政F不要莪了。莪托了朋友商主任,不透明的马夹袋炸药包一样抱在胸前,寻到他们办事的头才缴成,后来为还朋友情,请他们小聚过几回。朋友从秦始皇“废井田/开阡陌/立郡县”这方面追溯说,与现在站在莪面前的这个女同学是同一系统。至于她说莪跟同学不玩,倒也不是全错。为讨生活,莪像只拖着翅膀飞来飞去的候鸟,雪鸿泥爪不定,即使在这个中国地图上苍蝇屎一点的小城呆几天,也是小脚女人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声无息,一杯茶,几支烟,躺在沙发上养病一般看几张无用的书。有幸参加的几次发了财的同学招集的聚会,总是约了花花梨梨一大群女生,似退潮后海鸥海鸭海隼,死鱼头的男生没几个,叽叽呱呱,鸦飞鹊乱,吵得莪头昏,后来就淡出。这些零零碎碎,莪想再过一阵,定会忘却,不想今天被她酸叽叽踩住了尾巴。
莪正无从解释,她像不认识了莪一样,皱起特有的眉,将莪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盯住中股,说:“嚯!看不出来,几年不见,电脑包也背上了啊……”“电,电……脑。”莪开始痛苦,语无伦次,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就在去年,有同学告诉莪,他们相聚时谈到莪时,眼前的这个像金苍蝇钻进鼻管:咿咿,他呀,哼,房子也卖掉了,还能有多大出息?莪想莪在她面前,应该永远是根烂稻草才好。因此不敢飞起一脚,将身边的宝马踢个四脚朝天,告诉她:诺,这玩具也是莪的。于是将手里刚买的两个菜瓜分她一个,说,“正好看见你,给。”她仅仅推让了几下,就收了。莪有点意外,有点爽——不是意外她收了莪的瓜,而是根据莪跟她认识三十年的惰性思维,与她在一起,那怕是掐死一粒虱,都会弄得你浑身……浑身什么呢?不好意思,普通话里哪怕翻遍《康熙字典》,都没有这个词。我们家乡方言里倒有类似的表达,叫:塞叽塞糟,伊哩伊思。如果非得找些规范些的言语,莪就只能打一个比方:就像疔疮痔疮口角疮同时发作。
而现在,怎么就仅仅推让了三五下就干干脆脆爽爽气气收下莪价值连城的菜瓜呢?
曾几何时,她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说实话,我们一群国平英芳少男少女谁都没有她懂事,用功。但总觉得过了头,岔了道。印象最深的是紧张备考阶段,谁有了本参考书,福建的北京海淀区的,名词解释呀考试集锦什么,她会死缠烂扯想方设法借去,通宵达旦,又是抄又是背;如果是她的,你借了三次,保证她会给你四个不能借的理由;至于她偷偷地学莪的字,学莪的作文,谁都无可非议,班主任信任她,全班的作业本都码在她桌上,她爱怎样就怎样。
但是常听跟她同住一室的女生说:她洗脚时,会乘人不在,“咯落”一声不用自己的抽出别人的盆。这就要问问弗洛伊德或者专家了。
当然她的有些小故事,同学转告,无从考证,不足为凭。但如果还生活在过去的时代(感谢邓爷爷!),莪要吃点她的苦头,这倒是真的。
这事还得追溯到莪考进机关时。那年,莪的考试和体检都过了关,剩下最后的一项:政审。政审的第一步是确定本人起码是高中毕业。说来也真不可思议,莪的毕业证书完好无损地尘封了十三年,一无用处,就在天外飞来福音,意外有用时,莪从乡下恭恭敬敬地迭了几迭,来到城里某市局,面呈时,竟不翼而飞!莪面如土色,泪在眼眶里转,说不出一句话。也就是十几里地,也就穿过半个城,怎么偏偏就会在这时候丢了呢?莪明明记得,将它叠了几叠,揣在胸口的。但翻遍全身上下,就是没有,确确实实没有!莪的眼前发暗,这时候才懂得什么叫伤心,什么叫绝望……啊,功亏一篑,好梦一场!或许,命里早有安排,今生今世,莪只能与泥土为伴,与田野为邻,所有的希望与欢喜,只是老天无意间开的一个玩笑,逗你玩。原来怎样,还是怎样吧。莪正想转身回家。这时,里间走出一个人,个不高,走到刚刚接待莪的办事员面前,问了几句什么。莪看见他翻起了一本厚厚的黄封面本子。莪凑上几步,看见他在写着莪考试成绩的一页上,停住了,嘴里嘀咕“可惜了”什么的。一会儿,放下本子,毅然说:“这样,去学校查档案,我陪你。”(他就是莪后来的顶头上司,郝主任。鞠躬!)莪与郝主任两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曾就读的学校,找到教务处。郝主任走在前,说明了来意,并且还细心地带了张《介绍信》。事隔多年,还有老教师认识,也没难为莪,带着我们去西墙边的几间小屋翻阅积了几寸灰的一堆堆档案。顺着次序,一摞摞搬开,还真找着了。郝主任只要带回张件复印,莪在他们忙着的时候,想看一看最后一学期的光辉成绩,不看不要紧,一看莪面孔煞白,汗水涔涔:“学习上是拔尖一门的思想……”评语栏里,洋洋几百字,从头至尾没有一句是说莪好的,如果再过那么一丁点,就活脱脱是法院判决书:现行反革命!
怎么会这样?!
从小到大,我们的成绩报告单,评语总是优点占了大半,末尾的一小节,老师会以宽容的胸怀,鼓励的性质,委婉的笔调指出缺点。一脉相承,在莪后来的几年教书育人的生涯中,也总是用宽厚、善意的笔来对待孩子。自莪被启蒙以来,发到手里带回家的报告单,至多也只是婉转地指出莪有些骄傲,不爱上劳动课,体育课,要戒骄戒躁之类。莪果真有那么坏吗?漫不说大小奖状证书,至少,直到最后一学期,莪还是班委(文娱委员)。莫非莪的班主任一时精神错乱?就以这样的总结让他的门生结束学生时代,打入档案,从此伴随一生!莪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擦了一把汗,拍拍封面,确认是我们班。再看,更如坠入五里云雾,大惑不解:这怎么像莪自己写的啊?莪是不是在做梦?莪看看窗外,太阳将教室前的一排碧绿的菜地照得披了一层金光,因为正在上课,整个鸦雀无声,但又仿佛窃窃私语。菜地尽头那第二个泛着红艳艳的门,就是十三年前,莪有些哀伤、有些紧张,非常留恋地告别学生时代,沦为社会青年的门——虽然现在它已不是当时的破旧。莪收回目光,确信不是梦,再看,啊……看出了名堂:施××这只小苦瓜,还真有两下子,竟将莪黄某人的字学得以假乱真,差点连莪自己都认不出来,幸亏是形似,告诉你,你永远学不到神似。莪赶紧哗拉拉翻到这个刽子手的那一页,一口气读完:“……是一个大有培养前途的好青年!”比莪的长出两倍,却没有一个字是缺点!莪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如同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现在,这个惊天秘密的炮制者,这个自从盘古开天地,金有足赤,白璧无瑕,唯一的完人,就站在莪面前。莪用仅次于现行反革命的目光打量着她:比迷你版大一号的身躯,像个发育不良的幼儿班,杭州苦瓜模型的小脑袋上,不知是头疼还是遮阳,一顶十八世纪格陵兰破产淑女的帽子,帽沿上两根衣带在初秋的晚风里飘啊飘,从来没有开心过的脸上,涂着糖醋酱油和郁郁不得志的表情,红艳艳的上衣,像从开国大典凯旋而归,绿呈呈的裤子,又像从殡仪馆刚刚逃出来——她为什么这身打扮成?让莪仿佛又一次陷入梦境。啊,莫不是上天着意安排,让莪在一连串的偶然和巧合下,亲眼目睹那份秘不示人的东西?要不,莪将永远蒙在鼓里:长大了有事无事找莪诉苦,年轻时自觉自愿模仿莪,用完了一箭!将莪终生钉在耻辱柱上的,竟是同一个人。天下最毒妇人心那。尽管直到现在,莪都无法准确理解她的内心,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言行。
或许莪上辈子做过几件好事,今生危难时,总有仙人搭救。后来,莪如愿报了到。
莪在单位上班后,她每年总要来几次,稀里哗拉拎些菜油、黄豆、芝麻什么的,却不是找莪,找我们机关的李萍,再让李萍腆着肚子穿过苗圃绕过天井爬上五楼沿着长长的过道"黄黄,杏,黄黄。……“走了音的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再让李萍告诉莪,帮她对坐莪对面的老牛说情,转交芝麻黄豆,给她脑子有点毛病的哥,批80元救济款(只有这点权限)。绕来绕去,转十七八个弯,转得莪又要头昏,就是为了那点事。莪有时真想高叫一声:“我的小娘,你的那点破事,最后都是我经办的啊。”但是那些金光闪闪的菜油黄豆们,不是送莪的,当真这么叫了,什么意思?莪有次忍不住问李萍:”你怎么会认识我同学小苦瓜?”“哎哟”她一脸无奈:“她跟我小阿姨的表侄子是村上人。她每次都死缠着要我去叫你,这点小事,好意思不帮忙?”
莪后来发现,鸦飞鹊乱的女同学群里,渐渐就没了她阴阳怪气的翅膀。莪不知道原因,但是我们男同学,都有些怕她。想必他们的遭遇,与莪类似:匆匆遇见了,不管是早晨还是傍晚,不管是上下班途中还是回乡探亲的路上,“吱”的刹了车,没出三句,开始惋惜你,批评你,教育你,哪怕你正中了大乐透,哪怕你刚刚一纸红头文件提了级,她都及时苦大仇深开导你:“唉,可惜了,你!你其实脑筋蛮聪明的啦,啧啧,就是不要好……”“唉,你们男人,念书都不要好。啧啧,现在又都花心……啧”莪就这样被她没头没脸地惋惜过训诫过无数回。莪有时真想站在落日余辉里,站在鲜花盛开的玉兰树旁,站在大街上铺满了梧桐树叶的早上,站在摇动着冰凌的荒草凄凄的小路,系着裤带,问:小苦瓜,迄今为止,你嫁过几个老公?有什么依据用你们、男人、都?
当然,莪永远不会将这话问出口,莪只能凄然一笑,剩下的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字:逃。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走者,逃也。逃之夭夭,销声匿迹,让她鼓鼓囊囊想酸上一把,却找不着对象。假如让莪先发现她,含苞未放的身子御驾亲征着辘辘电瓶车,大义凛然地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时,无论何时何地,莪就“倏”地一转身,夹着尾巴溜走了。
可不敢高兴得太早呢,也有逃不脱的时候,那就是无处不在的现代通讯。
那年,我们有一个男同学离了婚,被她知道了,这可了不得,天经地义给了她一次孔雀开屏的机会。我们的这个女宝贝就隔三差五打电话莪,要帮他介绍对象。这本是桩大好事。君子成人之美嘛,但鬼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天下的一切事,一经她手,就变得复杂,变得凌乱,变得夹青夹枯,浑身非痛非痒,似痛似痒,想排便,想呕吐……抓耳挠腮弄了半天,一身臭汗,什么都没有。
“喂,某某离婚了?……”这一句是正常的,然而非常的不幸,这次正常的就此一句:“你们男人哇,啧啧,见好爱好,见好爱好,嗯,都这样,老婆总是别人的好。不知道珍惜,不珍惜……”“我说施××,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莪插话,莪不插话,她就这样地老天荒上下五千年似是而非地总结下去。实不相瞒,莪有时不耐烦了,就将她的电话搁一边,你爱说多久就多久,话费你出。……喝过两杯茶,抽完一支烟,拿起来听听,居然还在说:“喂,喂,你在听吗?这可是个好人呢,我特地留着,各方面,唔,配某某,绰绰有余……”“你可以自己跟他说啊,大家都同学,何必多此一举转个弯。”“嘻嘻,你们男人,好说。你们男人,都一样,花心……”莪的三亲娘!又回到了起点。“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关机。上厕所。
……直到我们的同学另觅佳丽,莪都没有见过这个宝贝珍藏着的那个宝贝一面,却又不无感伤地打电话莪,莪听来听去,中心意思大约仿佛好像差不多是喜酒没请她。啊哈!早知你计较这,就把莪的请帖给你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莪出了两个月的伙食费,心痛了六十一天。
但是莪的这位女同学绝不是别里科夫,更不是兵马俑,与时俱进着呢。保险出台她卖保险,旅游火热她拉游客,白酒利润大,想方设法代理品牌。另,她可不是没工作,正宗大学毕业,以上行当,都是三产,四产……无限产。她想干什么?天知道。她做得怎样?鬼知道。
到目前为止,黄国是我们班上经济最雄厚的。和平桥下的小区开发时,他作为副总,经常亲临现场。一天早上,被上班的她骤然碰见,无处可逃,“咦,你怎么……站在这里?”黄国三言两语说不清,就笼统地回说,“我,我在干活呢。”“啧啧”她无比惋惜地说:“可惜了,你。挣几块钱一天?小工,还是大工?”不等回答,自说自话地继续,“你其实蛮聪明的,就是不要好!你们男同学……啧”她后来终于知道,以黄国的实力,大约是可以一夜之间,将她朝八晚五风尘仆仆的饭碗集体改姓的,就灵机一动,与时俱进,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向黄国推销起酒来。很不幸,那次莪也在场,在北门喜洋洋酒店里,黄国笑着说:“你喝一杯,我买你十箱。”同学们都“喔喔”起哄,气氛一下子就上来了,干,干,豪情万丈。这时候,莪的这位女同学她的苦大仇深的脸,霎时涨成了一块红布,变成了血海深仇。终于,无法融入,没能喝下一滴酒。莪莫名其妙地悲哀起来:你个发育不良的小女人,你除了顽固不化地抱着离题万里的那一套,那聪明过人的小脑瓜,究竟在想些什么啊?你连一杯酒都喝不下,还推销个鬼的酒!就端起杯,一厢情愿地说:“我来替她喝!”莪跟黄国曾坐过两年一凳,关系一直不错,莪微醉地预想黄国会给莪些面子,多少买些她的酒,哪知黄国这次一票否决:“你喝的不算。”
现在,莪又被逮了个正着,在菜市场门口,没法逃走:莪要等老婆呢。莪一边可怜巴巴地胡思乱想,莫非,多日不见,她已有了改变?一边庆幸这次的遭遇,并不像以前的任何一次痛苦、难受。忽然,莪看见她的表情起了变化,好像特别艰难,好像有了重大发现,好像在做生死决择。她嗯嗯吱吱,吱吱唔唔,欲言又止,欲罢不能,面红耳赤,挥了挥手里的彩瓜:“我们,两个……换一个!”“为——什么?”莪大惑不解。“你,你这颗小,我的大。大的给你……吧!”莪的天,你是从哪里借来的彗眼,看出莪刚买的两个瓜,一个3,72元,一个3,75元,孰大孰小?莪苦笑一声,飞快地将手里的摔进她车篓,一把抢过她的,一头钻进车里,“乒”的一声关紧了门。
莪可不敢用六千多字,待会儿在莪老婆面前,解释在马路边,与一个女人的拉拉扯扯,是因为三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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