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家村,最有名望的莫过于占居高地的大族六屋人。六屋人始祖是一位流落到此的史姓小孩,他无以为生,一户富裕人家缺个放牛娃,他就给别人做了长工。他主动起早摸黑地劳作,深得主人家信任,后来在史家村落了户。在村后锦鸡岭的山脚下老虎塆,他放牛砍柴时看中了一块地,申明死后要葬在那里,后来如愿以偿。说来也奇,他家人丁兴旺,有个儿子为他养了六个孙子;这六个男儿勤恳聪慧,其中一个还中举了。据说举人在衙役来史家村报喜时,他还提着粪箕子在外拾粪,衙役就是向他这个拾粪人打探新中举老爷的住处。他也不吭声儿,只告诉衙役路怎么走,自己却抄近路悄悄从后门进屋更衣接客。这一件趣事在史家村广为流传,成为励志兴家的榜样。史长和摆龙门阵时还感叹:“也只有像他这么务实的人才能出人头地。”六兄弟家事兴旺后,隔着一条垄沟,在梅冈坡上手西坡脚修建了许多房子。这就是现在史家村人称呼的六祖上,即六屋人子孙集居的地方。
在史家村,有老院子、新屋居、五屋人等这些家族。六屋人和他们共同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已经成了这里不可分割的一支。
六兄弟修建的这些房屋一栋接一栋,呈梯田状交错往后排去,因而一两米、两三米的石坎整齐牢固,随处可见。主房共十栋,六栋东西走向,另外四栋受地势局限呈东南西北走向。主房旁都盖着偏房或楼房,房前房后遍布着石板石阶,所有这些房子被一道三四米高的院墙团团围起。院墙随需要开了几处大门。北方院墙外就是村人出入后山的总大路桑弄子。这大院之内分小院,一面面高墙把它们隔开,一扇扇大门及一条条清石板路又把它们连为一体。老人常说,走在这个大院里,出太阳不会被日晒,下雨天不会湿了鞋。现在这些建筑轮廓虽然还残存着一些气势,但很多已是颓垣断壁。史微能够看到的最完整的一栋房子,要属雷雨儿家住的那一栋。
这是栋高大的五柱屋。主房坐北朝南,堂屋南面已没有房壁,与天井连城一片,只放一张八仙桌;左右正房各住着雷雨儿父母及兄弟。主房东边是三间南北向的偏房,连着主房的那间是进深六米、宽四米的过路屋。过路屋除了靠边放着一架长长的木梯,只在屋角深处放一、二件农具。每年双抢过后,大家齐手用稻草编织长长的秋千,搭在此屋的中梁上,拼命地把秋千高高荡起。此屋南是一间紧凑的厢房,北则是一间大而干净的茅房。这些房子东面是墙,它高出偏房,在过路屋处开了两扇大门。主房西边是一排带楼的建筑。楼下靠西房是两间仓屋,仓屋过去依次是放农具的杂屋、猪圈、牛栏。这些房间前面空着,空地东宽西窄,接着外面是一堵长墙。这堵墙与东厢房南墙是一条线,直接牛栏西边的那道山墙。厢房与主房之间是那个大长方天井。天井外的那段院墙已缺损,因而墙不高,在地上垫个凳子人也够得着,墙上养了两钵茉莉。仓屋至牛栏那段空地的上面,接楼房栏杆外的梁架盖了一片青瓦到南墙上,因此这一段就是一道既不着雨,又不着光的长廊。长廊比较暗,一是南墙只开了一扇小小的窗,二是长廊上面堆满了雷雨儿哥哥砍的柴火。这里光线主要来自天井和西边山墙墙角小门。小门主要是人与耕牛劳作时走。史微到雷雨儿家玩,最喜欢的便是上楼。那儿宽敞明亮,可以凭栏远眺。这楼从西房外那条斜缓的木板梯上去,一条宽一米五见外的走廊直到西端。走廊外是栏杆,栏杆外是长廊上的那片青瓦。这瓦上也养了两盆花儿,大人倚栏伸手可及。走廊里边,即仓屋上是两间整齐小巧的房间,这真像古书里说的小姐绣房,雷雨儿和雷云儿就住于此。这令史微神往不已。忆及与伙伴在这里戏耍,史微有《鹧鸪天》吟道:
大宅深深别有天,群儿室内荡秋千。凌空仙子呀呀语,绝倒丫头款款掀。
青翼瓦,褐栏杆,小楼闺阁住婵娟。归宁再话当时事,频叹无忧惹鼻酸。
这整栋房子后面是一堵三米高的石坎,因此单独成户,但通过过路屋出大门,它又与大院融为一体。
雷雨儿的奶奶是史文远的堂姐,史微叫她芝姑。现今生活在大院之内的人,多是六屋人的子孙。
六屋人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衰落。解放后他们很多成分不好。史微爷爷因为过继给他的一个没有子嗣的叔叔,后来继承了两份家业,曾经拥有很多田产。不过,生性豪爽的他结识了一个地下党,为了支持地下党员的工作,他把田产卖光了,解放后被划为破产地主。史文远就是他这个破产地主的小儿子。
周氏共生养九个孩子,现存三男二女。史微大伯父史文谦,伯娘曹氏,他夫妻俩都已五十多岁,在史家村务农。史文谦是兄弟中最不喜读书的人,因此很早就参加了工作;不过,他在“困难时期”随一股回乡风跑回了家,从此成为一个农民。曹氏生养了许多儿女,但在妇女每天都要出工,“坏分子”需要特别改造的年代,她一边劳作,一边就在田地里生产了。曹氏生下的孩子多数夭折,现只一女二男;女儿只小史文远两岁,早已成家;另外就是史微堂哥史有明、堂弟史有志。史微大姑史茱,早年被史微爷爷许配给县城好友的儿子为妻,生活在县城。史微二伯是中学老师,把家建在妻子的娘家,史微只跟周氏去过。史微小姑史萸,丈夫叫赵志强,也是中学教师。他们夫妻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赵思雯居中,是史微表姐。
周氏最出色的孩子叫史文禹。据很多人说,他能诗、能画、能歌、能舞,数、理、化也无与伦比。不过,他在快要毕业那期猛然生病死了。史微有很多在大城市有体面工作的伯父,他们曾与他一同读书,都说自己在各方面不如史文禹优秀。史家村出过最大的人物就是拾粪举人,他出仕长沙,管辖几个县。正当他顺水顺风之际,未料一次归乡,几兄弟在现今史微住的门前叙话,他一个翻天哈哈后倒,掉入身后的深沟死去。他死时曾有高人路过史家村,见此村很大,认为有非常之辈,于是向天鸣炮,意欲拜访。然而鸣炮之后听过炮声却说此村虽大,但地心空洞,基座不实,出不了人物,打马扬长而去。史文禹后来才气誉满整个辰阳县,名声远扬沅陵郡,史家村人翘首期盼,却不想他竟夭折。于是大家再一次说:“六屋人还没有消受那种大人物的福气。”由此议论可知,史文远爱说他这个夭折哥哥的心情,也就让人容易理解了。史文禹这样的生灵,用一绝概括,正是:
非星非月亦生光,天妒英才叹丧亡。纵使人间无福寿,诗留名气墨留香。
史文远生于癸未年,比起同辈份的兄弟,他是最倒霉的一个。六屋人此时虽然已经衰落,但他们仍然认为“养儿不读书,犹如喂头猪”。史文远读书成绩名列前茅,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堂兄弟,有的高小毕业因成绩不佳就进了工厂,而他却考上了辰阳一中,成为他年轻闵老师的得意学生。可是他遇上了特别讲究“根子正,底子红”的年代,选的是工农兵大学生;地主子女是没有资格考高中入大学的。在这种形势下,他不得不回家,过起了农耕的日子。
史文远讲起读书的事情,脸上就有了梦幻般的神情。也许史文禹为他树立了榜样,史文远当年也是多才多艺。他班主任闵老师很器重他,推荐他去创办学校墙报。史文远每当忆起在一中创刊墙报的风光岁月,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留恋,脸上也就有了史微熟悉的光彩。史微知道辰阳一中在哪儿,去年她跟随史文远和史有明去辰阳送预购猪,就路过那里。当时,史文远不顾抬猪的劳累,指着一中临江教室的青砖墙,热切地告诉女儿:“那就是辰阳一中的教室。”当走过有几级石阶的陈旧木大门时,他又指着说:“这就是辰阳一中大门。爸爸以前就是在这里面读书。”
现在政策好了,史文远心头又鼓起了梦想。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他也希望史微懂事、听话,认真读书,将来能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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