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到的梁实秋的一本小书,是吸着鼻子,穿着短裤,用一簇女贞的树条,河沿上跟一个美女换的(她用它们做插花)。听人说,学校图书馆的金太,想美女做儿媳妇,因此她能拿到各种各样的图书。这女人神秘兮兮,地下党一般塞给我,太阳照着河面,一轮轮渐次翻滚的光亮,晃上她迷离的脸,不能说不漂亮。但莪还不到对美女感兴趣的年纪,将小书夹在牛筋短裤里,登愣愣走了。
黄僵僵的封面,四周画了黑框,棺材里倒出来似的,中书黑漆漆四个宋体《此恨绵绵》。剧本,繁体,竖写,一个爱情悲剧的故事——莪哪里看得懂?但结尾的两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就像江南春天的烟雨,锁在心里,浓得几年化不开。
长大些,才知道,呼噜噜文学大师的队伍里,不单有鲁迅,除了梁实秋,还有林语堂,胡适,李叔同,徐志摩,郁达夫,丰子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异彩纷呈。仿佛哪里有个神秘的制造场,咕路咕路输送带上一波接一波。是因为鲁迅当道,还是别的原因?很长的一段时期,仿佛都有些灰。莪有时会在教科书下端的几行差不多要用放大镜的注释里,萌生一点探究的神秘,但又像蕴藏在草丛里的小蜗牛,雨后探头探脑张出触角,被外力一碰,又龟缩了——可曾有哪一个老师,荐过他们的一个“好”字?
世间逐渐丰富起来,街上也已五光十色。大红的“新华书店”里,开始出现知道的甚或闻所未闻的名字。……竟也有丰之恺的漫画,零零碎碎,没有系统,感觉有趣,丰满,一个戴着圆圆眼镜的长须老头。于是就找了他的一些散文集子来读………渐渐有意味起来。
浙江这块风水宝地,出过不少大师级人物,丰子恺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丰子恺先生爱喝酒,动辄一斤黄酒;也好抽烟(一小时三四支:自叙);爱吃糖果、枇杷等零食(多么真实可爱)。漫画者,随意、即兴,夸张之作也。莪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只知道形象、有趣,那小楷之笔,自然饱满。不知道貌似简单,实则似一切艺术创作一样颇有讲究。“幸而白布下端的左边露出了凳子的脚,调剂了这一大块空白的寂寞……我又在凳脚的旁边,白布的下端,擅自添上一朵墨……我以为有了这一朵墨,白布愈加显见其白”(《野外理发师》)原来看似简笔,该删则删,该添则添,莫不蕴含了艺术创作规律,怪不得一则则小漫画,人物往往没鼻子没眼,却个个传神,活灵活现。
神来之作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老生常谈或者我们打小所受的教育,会理所当然地告诉我们一个现存的答案:勤奋。勤奋这东西,很不幸一直以来不知骗过多少莘莘学子。以为只要勤奋,石头便会孵出小鸡,扁担就会长出竹叶,炉膛里的柴禾经过辛勤的培育和浇灌就能开出牡丹花。爱迪生老爷爷说:所谓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奋,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于是我们就果真以为搬运夫能勤奋成哲学家了。哪里知道刷在墙上的名言,被好心的主流们断章取义,爱爷爷后面还有:而恰恰是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比勤奋更重要。我毫不怀疑勤奋的作用,丰先生颇多言传身教(见《我的苦学经验》等),但谁又会相信,白痴通过两百年的勤奋,就学得了郁达夫的忧郁、徐志摩的浪漫、泰戈尔的才情、川端康成的怜悯和达芬奇的多才多艺?。成功的法宝应该是这样解释的:一是天赋,二是爱。有了喜爱,才会乐此不疲呢。
黄杏读书有个不良习惯:挑挑拣拣,很多读着读着不见说人话就随手一撩。但丰先生的集子,竟使我不忍跳过一篇。就像每一行蝇头小字,也如先生的微型画,笔墨丰满,微笑着向莪招手。 先生少谈大事。在先生的眼里,在先生的笔下,时时有题材,处处有艺术。正如日本评论家谷崎所言,所描绘对象往往是“没有什么实用的、不深奥的、琐屑的、轻微的事物”,但并不妨碍先生成为“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嘻嘻,怪不得呢。莪就喜欢没有实用的,比如说现在写的这些东西。
先生说:“我对于我的描画对象是‘热爱’的,是‘亲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设身处地’地体验的。”“热爱便是作这些画的最初动机。”(《子恺漫画选》自序)国外名家雪域高原遇狼的故事,与其说是“热爱生命”,不如说是求生的本能,在人与狼之间,看谁更有毅力、更坚韧。生命不是用来奄奄一息垂死挣扎时才热爱的。莪在年轻的阅读里,对用这样的题材来阐释对生命的热爱一直心存怀疑。而丰之恺先生对生活的热爱,无不贯穿了他的一笔一划,蝇头小楷。看先生的画,读先生的文,每个细节都能让人感动,哪怕是在携妇将稚的逃难途中,先生都少有抱怨,反而幽默着,乐天知命,时生妙处。
“世间颇有以为凡画必须优美华丽的人;以为只有风、花、雪、月、朱栏、长廊、美人、名士是画的题材的人。”向我们昭示着先生的艺术创作观。因了对生活的热爱,一草一木,无一不是艺术创作的素材,无一不是表现爱的载体,何必非得风花雪月,朱栏长廊?我们总在开脱,好像这个世界再也无甚可写,唯独忽略了今冬的雪花又在欢欢喜喜向我们飞来,唯独忽略了来春的小草又将向我们含笑点头。放眼四周,先生入画的不深奥的琐屑的轻微的事物,充斥在我们的周围,信手拈来,其实缺乏的是先生一般的爱心,和感动。
不用讳言,旧式文人(所谓的)常有脱离大众,放屁不腰痛的毛病。但先生的《肉腿》将无数水车上抗旱踏水的劳苦大众的苦难,放在广阔的背景里比照,体现了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良心。“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我们的娱乐明星!)而1934年9月写就的《送考》,是早就揭示了中国的教育沉疴:天大旱,运河两岸万人空巷,倾巢出动,抗旱救苗,但我们的孩子带了一肚子“穿山甲喜欢吃蚂蚁”之类的知识,愁容满面,一个个像押赴刑场似的赶考,讽刺了教育跟现实的严重脱节——使莪想起开国领袖“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英明。
先生的散文不矫饰,不浮华、不虚夸,或长或短,娓娓道来,无一不是真情流露,内心记录。《半篇莫干山游记》:游车途中抛锚,没有游成,干脆就叫“半篇”——有趣!文无定法,虚假的完美不如真实的残缺。还时常地幽上一黙:《湖畔夜饮》讲述了与郑振铎一起喝酒,本来似乎应郑做东的五块钱,因郑忘带,后来见了硬是要塞给先生十块。郑回去时,适逢天雨,借了先生一把伞,先生在结尾处,写道:“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还我!”让人忍俊不禁。先生对孩子的爱,给了莪尢深的印象。先生在文中,多有天伦之乐的自然描绘,栩栩如生,形同我们亲历。先生对孩子有极高的评价,时常以孩子的眼光看问题,用孩子天真无邪的心灵触摸世界,感觉周遭,从孩子的角度画画,作文:《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华瞻的日记》等等,妙处横生。
先生并非迂腐、冬烘之人。先生非常清楚成人的第一要务是养家活口。而为了这一现实的生存,多少英雄浩气不再长存,多少天真烂漫从此湮灭,多少高贵的头颅因此屈从。“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先生从看见女儿阿宝拿自己的糖果分给弟妹们的那一刻,恍然惊觉孩子已步入绵羊的现实大道。《送阿宝出黄金时代》,与其说是悲哀,毋宁说是对成人世界的控诉!“我自己也是如此,……”这个世界,可曾允许我们带着一尘不染的心去生存?先生在几篇短文中,引用“阡陌交通”“落英缤纷”难不成先生的潜意识里,也因深埋着人间说不尽的苦难,希冀有个“桃花源”?
......一篇篇读过,最令人感动的,是不足三页的短文《敬礼》。描写了书桌上的一只小蚂蚁受了伤,折了腿,几个同伴奔前忙后,搭救他回家;他也在一蹶一颠里,努力替对方着想,配合对方的营救,减轻对方的负担的故事。充满了顽强的生命意识,人文关怀,和一个优秀艺术家的菩萨情怀。“忽然看见桌子角上这两个蚂蚁大起来,大起来,大得同山一样,终天充塞于天地之间,高不可仰了。”生命高于一切,在天赋生命面前,我们人类有什么理由不以人为本,不尊崇生命呢?一部历史,改朝换代,不就是大打出手一部杀人史?“终于小得同蚂蚁一样了”。
雪飘了几天,终于停了,天寒地冻。莪将先生的集子搁下,搁了几天,头里竟又出其不意地旋转起来。莪在这晕晕乎乎颠三倒四的世界里,恍如有个老者,一把长须,旧式眼镜,笑嘻嘻在身边,一边嚼着垂涎欲滴的桂花糖,一边用发亮的眼神,幽默、风趣地看着莪。莪不能无视他的凝视,要在天地并不颠倒的间隙里,记下他从遥远的石门湾,传递的爱意,以及莪有限的艺术领悟,和几片思索。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除了一批灰色的天才,更有一大批紧跟的,然而结果又怎样了呢?不幸得很,今天你成了XX集团,几条汉子,明天他也突然不是好东西,未名湖里几片涟漪,窗台上静静地挂过绳子,煤气大概有点酸味……在翻天覆地、精神错乱的暴风骤雨里,哪个不是蚂蚁?并且不受伤? 命如蝼蚁,曾经……
幸逢我们的时代,不再让屈死的英魂哭泣,晶莹的心灵破碎,弱小的蚂蚁受伤……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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