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生前非常顾念史文远,一心一意为他操持家务,照料女儿。史微圆圆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鼻子挺秀,红嘟嘟的小嘴如一枚刚摘下的樱桃。不仅如此,她的长辫子总比别人梳得别致,她也总比别人穿得整齐。周氏从来不马虎史微的梳妆打扮,她城里外孙女有的红绸鲜花、漂亮裙子,她让她这个孙女都有。人家说:“微儿没有娘,哪个有娘的女娃儿有她干净利索?”周氏要的就是这话。那时大家过日子都困难,平常家庭哪儿有心思装扮孩子?史微生活得风风光光,并吸引燕子成为玩伴,这都得福于周氏的倾心庇护。较之史文远,周氏其他几个孩子稍微生活得好些。周氏常常拄着拐杖驾临别的儿女家要生活费。她小脚挪到哪儿,史微准在哪儿。不但如此,周氏还容忍不了任何人轻慢史微。一次史微跟她去小姑家,兄弟、姊妹玩耍时被压在下面,他们不放她起来,她哭了。周氏听到后大光其火,她骂了外孙、外孙女,又痛斥女儿女婿,说他们儿女欺负史微没有娘痛,是他们平时教唆、纵容,不然小孩也不敢这样放肆。这事直到其中一个挨打为止。里里外外,周氏护史微的理由皆如此。史微滋润光彩无忧无虑的霸王日子直到周氏去世她八岁才告结束。
周氏去世的最初一年里,史微怎么也适应不了没有奶奶的生活。她频繁地梦见周氏,梦境是那样地清晰,以至于几十年后她还能准确描述。一次她梦见与周氏坐在她伯伯史文谦堂屋外的场院里:周氏坐在凳子上梳头,她就坐在一张很小的板凳上依偎着周氏;她在心里暗暗自问:“我奶奶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能坐在小板凳上,扒在她的膝盖上呢?”后来她经常回味,一直责怪、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知道抬头问一问正在梳头的周氏。
周氏死后第一个夏天的一天夜里,史微闷热醒来,像往常一样,她去史文谦的木凉床上乘凉。农村的夏夜人们随意极了。因为睡在屋内的床上远不及睡在外面凉床上来得舒服,所以每到晚上人们不但敞开四门,而且每家都会熏烟驱蚊,就在露天的院子里过夜。史微家没有凉床,她每晚不是挤蒋姐凉床,就是去挤曹氏。这天蒋姐凉床上睡满了人,她穿过她房间,去住在自家房子后的伯伯家凉床上找空当。说来真巧,这天晚上史文谦凉床上一个人也没有,平常爱在外面过夜的曹氏和有志,她娘儿俩都回屋睡了。看到那一张宽大的空凉床,史微一阵窃喜。可是当她的小屁股刚挨着凉床边沿,只不经意地往堂屋瞥了一眼,这一瞥使她回不过神来的是,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死去的奶奶:周氏站在堂屋正中央,右手拄着拐杖,眼睛明亮,脸庞饱满红润,神情专注,一点儿也没有死前的病态。她不像史微天天梦见的平常周氏。此时的周氏通体被一道金光罩着,目光如炬,却神态慈祥。她也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史微。史微看呆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一心只想看得更清楚更确切一些,于是就那么长久地凝视着老神仙一般的周氏。当她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真是她奶奶来了时,关于魂魄的说法马上闪现在她的脑子里。她立刻起身往回跑,一把拉起床上的父亲。当她父女俩转身再来时,她却发现刚才那个周身罩着一道金色光圈、目光亲切、神采奕奕的奶奶不见了。史微非常失落,非常着急。她担心父亲不相信她的话,急得使劲向父亲表白。不想史文远望着堂屋平静地说:“你奶奶是放心不下你才来看望你的,不要怕。”实际上史微没有怕过,她跑回去告诉他,仅仅只是想让他知道,也来看看。乡村有很多关于鬼魂的故事,史长和摆龙门阵的时候就特别爱讲鬼。但故事里的死鬼是那样地令人毛骨悚然,与她看到的已经死去的容光焕发的奶奶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后来,史微把看到周氏的事又同周氏其他儿女说了,他们不置可否。
而对于史微个人,她际遇周氏的情景使她永远相信:在这个世界,除了有我们活着的人,冥冥之中一定还有魂灵存在!因此,她理解虔诚信奉上帝、佛祖、真主的人们;不管是哪一个种族人们信奉的神灵,也不管是哪一个逝去的生命,她都相信他们冥冥之中真实的存在!这正是:
无缘莫说逝无魂,三界生灵处处存。不见只因情分浅,需天佑者始相跟。
周氏确实已经死了,对于史微父女俩,接下来的日子是缺少一位女性料理家务。史微长辈都主张她父亲再娶,村里几个媒婆把门槛磨平了,但几次提亲,对方愿意,史文远本人却都不满意。
这当儿常有人惹史微:“微儿,给你找个新妈妈,你就有人做饭、洗衣服、梳头了,你说好吗?”史微不喜欢媒人拉着她的手说话,绷着脸不理睬别人的逗笑。有时候,她还会裹着有志有事无事地大声高唱:“后娘,后娘,害人大王;一日不死,算你命长。”这是口口相传的顺口溜,讲的是史文吉的后妻,即玉兰妈妈曾氏。
史文吉前妻产后病死,留下女儿月英。自曾氏进屋,月英的苦日子就来了。月英自小劳累,每日须上山砍三担柴。在她家里,她吃最少,穿最差,做最多,身上还常常青一块紫一块。一次曾氏发威,把月英从家里拖拉到锦江河边,往河水里摁,说就是要把气人的月英淹死。十七岁又瘦又小的她就出嫁了。
这是史家村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史微、有志唱的这几句每个小孩都耳熟能详。史文远比女儿更清楚后娘的老火,不愿让她遭受那样的苦,想找一个善良又没有拖累的女子。就在此际,“四人帮”垮台了,高考制恢复了,于是他暂时也就断了再婚的念头。
史微父女俩的日子是简单而充实的。史文远除了出工,家务活忙完就教导史微学习。
还是跟许彩凤时,史微外婆就带她去学堂报名读书,因为才五岁,没报上名。到史文远身边,她每天在周氏的陪伴下,在史文谦的场院里,坐着一张矮凳,把周氏那张宽大的雕花老太师椅当桌子,开始了她的启蒙。也就是这年秋季,她入学了。
史微最初的学名叫史许菁,许彩凤走后变成史菁。不过史菁也仅用了一年半。那次过年,一本老式的新华字典被史文远翻来翻去,他最后把女儿更名为史含华。史文远颇为得意,他对一知半解的史微说:“‘菁’是名,‘含华’是字。古时候的人都有名有字,爸爸除了叫‘文远’,也还有一个字。名和字的意思是相通相近的,也有引申义……”此后,史微的学名就叫史含华。“微儿”是许彩凤生下她时她外婆宠爱地叫她,史家村人也习惯了这么称呼。“史微”是她后来自己叫自己。
史文远喜欢二胡。自从我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江南的深巷发现了一个世界级的民族音乐家阿炳,拉二胡就成了当时的一种时尚。史文远也是那个时候学的。现在无事时,他常拉二胡给女儿听。
史微初来父亲身边时一直弄不明白那个蒙着蛇皮的小竹筒是怎么唱出那么好听的歌儿的,于是当父亲的就告诉她:“里面有一个小人儿,是他在唱歌给你听。”史微对这个说法信以为真,就趴在父亲放二胡的大腿上使劲偏着脑袋往那里面瞧。有志却对她这个新来的堂姐的无知不以为然,在旁边连连笑道:“没有!他骗你。叔叔他是在骗你!”做父亲的不说话,一直乐呵呵地拉着他的二胡。史微不知道该信谁,只能摆弄脑袋以期看过究竟。可是她歪坏了脖子,一次也没有瞧着父亲说的那个穿黑衣、戴黑帽、手持小棍棒的小人儿,于是跟着有志嘟嚷,说父亲是在骗自己。史文远一边朗笑不止,一边反问:“那你来说说是谁在唱歌?你看爸爸没有唱,有志也没有唱。告诉你真有一个小人儿,就手指那么大。爸爸还骗你啊?”史微将信将疑,又凑上去找。这样反复几次,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趁父亲不在家,把挂在壁板上的二胡取下,用一根木棍去探找父亲所说的小人儿。棕红色的二胡真如史文远警告她那样,它不给她唱歌了。隔了一段日子,史文远从史有成那儿得来两张蟒蛇皮,赶集时又从篾匠铺子里找来一个南竹筒;他开始在家里刻刻镂镂、刮刮磨磨,这样连续一周,一把自制的二胡成功了,能唱歌了。这个时候,史微才真正相信那些歌儿没有人唱,是那个被叫着二胡的乐器在被演奏时才飘出的。
史文远拉《送别》的时候说李谷一,拉《北风吹》的时候说喜儿,拉《蝶恋花》的时候说主席和杨开慧;但他最爱的还是《二泉映月》。在他的影响下,史微很早就知道世上曾经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瞎子,他创作了一首震惊、风靡全世界的曲子。
史文远擅长绘画。摆龙门阵时,史微不知道听过多少人说,她父亲就是凭着几副画赢得母亲芳心的。史微没法看到父亲以前的画,但父亲现在画的老虎、梅花、竹、松,她是守在边上看着他画的。
逢年过节,史文远总要作画、写字。这个时候,史微和有志就会站在旁边聒噪不休。意气风发的史文远一边挥墨,一边向女儿、侄子讲解绘画、写字技巧。史微非常敬爱父亲,因为平常东西经过他描绘之后,就一定会比别人家东西精美、别致一百倍。像水桶、蓑衣、斗笠、箩筐等家什,史文远都会号上精美的印记:或一枝梅花,或两竿墨竹,或几个字。别人的东西也做记号,像青篾细密斗笠,为了不丢失,别人也会用毛笔号上自家大名。可在史微看来就如鬼画符一般。令史微骄傲的是,自家的青篾细密斗笠就不同:不大不小、惟妙惟肖的一枝梅花下写着父亲鲜为人知的雅名,整个斗笠成了一副完美的画。史微第一次戴那顶斗笠去上学,村里一个年轻女老师看见了说:“我怎么没看到场上有这种斗笠买?史含华,你斗笠上的梅花是谁画的?”“我爸爸。”老师就与另一个讲:“人家都说文远公的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还是真的哦。”她们顺着这个话题议论了下去。她们的话把和史微一起上学的银铃、雷雨儿羡慕的要死,也把史微欢喜、高兴得要死。
除了拉琴、绘画,史文远还给史微讲古人的故事。他也给她讲过去,讲他也是听说的家世。史文远最喜欢说的,则是他已经夭亡的天才哥哥史文禹的诗文才气,和他自己得意的读书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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