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来,自从史微奶奶去世以后,生活中的她就明显缺少了母性的关爱。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父亲阴沉的脸,开始挨骂、挨打。她发现父亲很容易发脾气,动不动就吼。奶奶在世时,她是从不挨骂挨打的。奶奶呵护她就像母鸡护着小鸡,她不会受到丁点儿委屈。
奶奶去世后要说史微的第一件大灾难,那是长了满头满脑的虱子。
母亲刚去世时,史文远接管每天梳理女儿头发的任务,但他并不称职,渐渐地史微头发就被荒芜了。一次她的一位远房堂姐见她蓬乱着头,就说给她梳头,却发现她头上长满了灰黑油亮的虱子,头皮咬烂了,并且严重感染,脓汁把头发结在一起。她轻轻地、慢慢地梳动,她还是感到生生地痛。姊妹俩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来了一场灭虱大战。只听啪啪有声,这位堂姐的两片母指甲染满了小小虱子的血污,史微手指上也一样;甚而石阶上也开了两处屠虱场。这场无法彻底的追击战使这位堂姐对史微充满了悲悯。那天下午她来到史微家,对正在灶台上忙活的史文远说:“文远叔,微儿的头上生虱子了,您知道吗?您去看上,她头皮被咬得稀巴烂了,虮子白蒙蒙的,可怜呢。您还是尽早给她治治吧。”其实史文远知道史微长了虱子,只是那时还没成灾,忽视了及早处理。听了这个侄女的话,史文远当即喊来史微;蒋姐说“六六六”管用,她家床底下还有一点。于是史文远打开女儿长发,在妇人们七嘴八舌的关于“有娘无娘孩子命”的议论和笑话中,仔细梳理撒粉,再织成一根辫子,第二天中午就给她洗了头。蒋姐告诉史微不要淋雨,淋了雨要把头发打开晾干,这样可以避免长虱子。史微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常识。后来史文远连续用杀虫剂给史微药了三次,她头上的虱子、虮子才彻底被歼灭。
这里先说一下,蒋姐其实是一个比史文远还要大十多岁的妇人,只因蒋姐男人史长和辈份小,他们该称呼史文远为公公。我们的文化里又有“少年叔侄如兄弟”一说,基于礼数,史文远叫她男人长和哥,叫她蒋姐。史微那一辈的孩子也叫她蒋姐。这有一点混乱,但农村很讲究礼数辈分,蒋姐开玩笑时还叫史微“微儿姑”,她女儿兰花则叫史微“小小姑婆”,大家说这是人小影子大。当我们走进农村,特别是以一个姓氏为主的村子,要是看到这样的事情,可千万别奇怪。
虱子之灾促使史文远下决心把史微一尺多长的头发剪掉。打那以后,史微便扎着两个似毽子一样的刷把头,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
史微自理学得很快,她没有变邋遢。不过我们可以看出,对于她父女俩来说,有奶奶的生活是多么重要。
史微小脚的奶奶姓周,是一位大户人家小姐,嫁给史微爷爷时,带了一塝田,还带来一个侍女。据说周氏父亲周成曾跟随孙先生漂洋过海闹革命,在北伐战争中牺牲。辰阳县县志上似乎有记述。周氏善于绘画与刺绣,对田事却全然不知;当新媳妇时她闹过笑话:她初被带去看自家田地,竟把一方种荷的水田认成了池塘。但她后来为自己赢得过“巾帼英雄”的美称。史微爷爷当保长时正值抗战,他兄长领队去前线,一个远房堂兄窥伺保长之职,称他兄长不是真去抗日,是逃跑;诬陷他暗藏抗日枪支。他被下入大牢。周氏无依,写好状纸独自一人颤巍巍步入县衙大堂为夫鸣冤,终把夫婿救了出来。史家村人惊诧于她的胆识,更惊诧于她的三寸金莲能把那么长的路丈量,一时对她佩服备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周氏如郗公吐饭,省下自己那一口给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孙子史有明,撇下了夫婿,于是人高马大的史微爷爷随很多人一起活活饿死。史微的父辈很敬重周氏,不过史微也常见史文远与周氏争吵,史文远有一次甚至摔破了很多东西。周氏去世以后,史微长大以后,她才从外人的议论里知道一些奶奶和父亲与她母亲及外婆之间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
史微母亲许彩凤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已经过继给别人的妹妹。许彩凤嫁给史文远后,她母亲也来了。史微外婆也出生富足人家,不过命不好,丈夫早逝。史微外公原本是黄埔军校十五期军人,在抗日战争中受伤回家。因为儿子夭折,他伤愈后家人极力阻止他返回部队,以期再生一个子嗣。不想解放后被作为政治犯投进了监狱,三十七岁就走了。史微外婆不愿改嫁,但没有子嗣的她在那个大家庭里并不好过;因此女儿嫁来史家村她也随着来了。不巧的是,周氏并不大度,她也很是要强,两亲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憋气、争吵。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两人都是地主婆。史微外婆是客居,她常常被史家村的革命小将绑了去游行批斗。她一个老婆子,被游斗时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板。这已经很不幸了,却还有人从中挑拨,说是周氏和史文远告密。史微外婆想不开就去投水,想一死了之。尽管她后来被人救起,这事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影响了史微父母的关系:“娼妇婆,我让你来学裁缝是让你来找男人啊?”听到这话,大家就知道许彩凤又挨她母亲骂了。这当儿,史文远又生大病,周氏认为媳妇命硬克夫,拿着许彩凤的生辰八字算来算去。一个小家经过这般折腾,史微父母在史微还没有出生就分居了。不想这一分就是六年,尽管史文远后来作了很多努力,这桩婚姻还是以失败告终。旁人说史微父母离婚,她奶奶和外婆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其实在那个年代,她们又能够主宰什么?
可史家村人都说,相对于农村其他夫妻,史微父母婚前曾经非常相爱。许彩凤做姑娘时跟雷雨儿父亲雷万宜当学徒,史文远美术好,作的几幅画被雷万宜要去贴在堂屋。许彩凤见了画,又见史文远高大英俊,就在心里对他存了好感。像史家村许多小伙子一样,史文远也很爱慕许彩凤,于是托雷万宜做媒,已经心许的他们就此相爱了。蒋姐打趣史文远时常对史微说:“你爸爸妈妈离婚是因为他们以前亲昵过了头。在农村,谁结婚前像他们那样亲热、醲腻?我结婚前只远远地看见过长和一次,话都没有说一句。哪像你爸妈日日在一起弹拉吹唱?这是物极必反!”
社会是怪异的,生活中人们常常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特别是动荡年代。人要把握自己,那就得努力改变身处的环境。在开始一件事情时,人很容易往好处想,但事情的发展并不总是顺遂人意。当一个人感到在过的日子实在与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他要么放弃幻想,接受现实,要么只有挣脱。许彩凤把握了自己,她抛弃了自己创造又令她彻底失望的环境。然而生命的萌芽却如此简单、只在刹那,在这个环境中才有的史微却因了她的离去而与平常的孩子大不一样。
许彩凤与史文远于一九七四年离婚。离婚书是这样的:
辰阳县云潭人民法庭
民事调解书
(73)潭民字第4号
申诉人:许彩凤,女性,汉族,现年二十七岁,家庭出生地主,本人学生成分,初中文化,辰阳人,住松溪公社史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
被申诉人:史文远,男性,汉族,现年二十九岁,家庭出身地主,本人学生成分。初中文化,辰阳人,住松溪公社史家村大队第七生产队。
许、史两人于一九六七年三月八日双方自愿结婚,婚初感情较好,并生一女孩。史于一九六七年下半年生病住院后,因家庭发生口角,加之双方互相体贴不够,一九六八年末双方均无生活往来,造成分居,致使感情逐渐疏远,长期不同居生活达五年之久,现感情确已破裂,女方要求离婚,经大队多次教育仍不能和好,本庭调解无效,男方表示同意离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十七条规定精神达成如下协议:
1。许彩凤与史文远双方自愿离婚,准许离婚。
2.婚后所生之女史许菁由男方抚养,长大后,随父随母,由小孩自己选择。
本调解书自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八日起生效。
辰阳县云潭人民法庭
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这份写在油印纸上的离婚协议书,盖着醒目的、永不退色的红泥印章,几十年后由史文远交给史微:“你妈妈那么恨我,是因为你婆婆的事情。其实你爸爸我哪儿做过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呢?”说这话的时候,史文远充满了无奈。
史微是在父母离婚时才随父亲。那时她未满六周岁,就是史长贵妹妹抱着送到她父亲家。她母亲和外婆走后,周氏的宠爱与教唆使她很快忘记了需要她们。后来她外婆也曾捎鞋子给她,但周氏拿刀把好端端的一双新鞋砍烂,又叫人带回去,说:“既然娃儿都不要了,还假仁假义送什么鞋?谁稀罕?难道我自己手断了,不会做啊?”史微外婆此后没再给史微送过东西。当然这与她老人家于七六年在一场大火中去世有关:她是为了抢救东西而冲入火海的,而这些东西据说是她为史微准备的衣物。她临终时叫的是“微儿”,故此史微姨母不计前嫌流着泪到史家村学堂看望史微。七六年是一个令许多中国人流泪的年份,因为总理和主席的去世。但史微还不知道流泪,可对于她个人,她本来也应该流泪的。因为作为一个幼小的、还需要呵护的生命,真正因为她是一个人而怜惜她这个生命的她的外婆,还有她奶奶周氏,也都在这一年离去了。这就是说,在这个世界,唯一出于一种慈悲的纯粹的爱心怜惜她史微的人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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