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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501)

时间:2021/12/5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120281
  三

  我骑着自行车,沿着江边的羊肠小道奔向目的地。

  身边的江水碧波荡漾,大草甸子上百花争艳,百鸟争鸣。我无心欣赏春天的美丽,越接近江神庙,胸口揪得就越紧,心跳得就越发厉害。我恨不得插上翅膀一步迈到他们的身旁。我来到地窨子旁的那条江汊子,跳下自行车,我知道这条靠江口的汊子水很深,现在水太凉,我无法游过去,只有等船摆渡到对岸。对岸静悄悄的,没有袅袅的炊烟,密集的柳丛挡住我的视线,但我应该看到地窨子前那棵高大的杨树,发大水时它曾救过我们的命。为什么看不见呢?我收回目光,对面没有船,我肯定过不去了。“哦喝━━哦喝喝━━”我放开嗓门,试图用荒野上的规矩取得联系,没有回音,喊声惊起红蓼中的几只洋鸭子,扇着翅膀飞向远处。但我并不沮丧,还能顺着江汊子绕到榆树崴子去,那儿水浅,可以推着自行车趟水过去。

我没用一个小时就骑到榆树崴子,我的血直往心头涌━━小小的村落已不复存在,满目荒凉,荒草萋萋。昔日的错落的土房不见了,已成一片废墟,这里显然被大火焚烧过,只剩下几处断壁残垣,墙壁上还存留着火灾的痕迹。看得出当时扫盲队破坏得非常彻底,再不会给盲流们留下栖息之地。

  我在村口趟过江汊子,那里的水只没及自行车轮,一个小时后再次返回江神庙,再一次惊呆了,我们的院落也被大火焚烧过,原来用大烟花秆围起的院落一片焦黑,毗邻院墙的菜地也变成荒地。院子里蓬勃地生长着离离的荒草,地窨子坍塌成一个深深的大坑,焦黑的土层上面满是艾蒿、野蓖麻、狗尾巴草、拉拉秧,混成一片,一派凄凉。一只野兔发现我的到来,顺着台阶跳跃出大坑,门洞口的台阶仍旧保留着,证明着这里原来是有人住过的地方。显然大火也殃及门前的大杨树,尽管它经过火的洗礼,伤痕累累,只剩下一根粗树干和两个枝桠,像小孩子玩的弹弓把。但没有死,仍旧顽强地活着,在焦煳的枝桠之间冒出几个细小的枝条,挂着绿叶,显得格外嫩绿。

  我的心一直往下沉,揪紧了,还是抱有幻想。这里虽被扫盲队烧毁,我们还有个窝,老绝户他们完全可能住在乱葬岗子上的白桦林里,那里有发大水时盖的小木屋,在扫盲队来临之前,我们多次商量过转移到那儿躲避一阵子。我跨上自行车来到乱葬岗子下,支好车,拎起装着酒和香烟的兜子徒步走上乱葬岗子。这里的坟地依然如故,错错落落布满山坡,通往小木屋的小径已被杂草淹没。我顾不得寻找病叔的坟墓,穿过累累荒冢走进白桦林,因为我已经看到茂密葱茏的枝叶中,掩映着那座久经风吹日晒的小木屋,依旧完整地架在树林中。大半年过去,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使人觉得好像昨天才离开似的。我抑制住激动快步走向小木屋门口,迎面扑棱棱地飞出一群麻雀。我又一次大失所望,空空荡荡的屋里已经变成鸟儿的巢穴,地上布满白色的鸟粪,屋顶上尽是蜘蛛网和灰尘,看得出这里好久没人住过了。

  犹如被人兜头泼上一盆凉水,我的心里凉凉的,一直凉到脚底,慢慢地踱回坟地,想看看我的长眠在这里的病叔。我找到那片抗联战士墓,坟地里长满高高的野草和酸模浆秆,竟一时找不到病叔的坟墓,急得额头沁出汗珠。过去,老绝户总来给抗联战士上坟,所以这片坟地维护得很好,现在没人护理了,变成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我抹把汗水,拨开齐腰高的草丛,凭着记忆仔细寻找。蓦地,在杂草掩映的坟地当中,有一个坟堆上寸草不生,堆起的沙土还挺新鲜,混合着生命和大地的味道,显然是有人刚刚上过坟不久,收拾得整齐干净。从我立的木碑上,我确信这是病叔的坟墓,尽管历经风吹雨淋,木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我伫立在墓前,凉下去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猜测着是谁给病叔上的坟?是狗剩子和漂姐?还是老绝户他们?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若不是熟悉病叔的人是不会单给他上坟的。

  我转身四下眺望,透明的天空上,横着一片紫色的云彩,茫茫草原杳无人迹,只有低头吃草的牛群悠然地走动着,几只沙燕掠过我的头顶,鸣叫着落进坟地上面的土崖子。我放开嗓子“哦喝哦喝”喊了一阵,喊声在大草甸子上回荡着,久久没有人回应。眼下还没到打草的季节,打草人是不会这么早就来到这里的。奇怪的是今年与往年不同,我看不到打草人圈起的草绳栅栏,难道盲流们真被扫盲队清除干净了么?不会的,不会的,我坚信他们一到初秋,一到打草季节,又会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遍布大草甸子。

  “病叔,我来看你啦。”我哽咽着说了一句,轻轻地,以免惊扰病叔,扶正写有他名字的墓碑,从一盒香烟里抽出三支烟卷,划着火柴点着抽了两口,作香,默默插在坟头上。又打开酒瓶盖,将两瓶酒全都洒在坟前,深深鞠了三躬,抬起头来,泪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涌,往外涌,泪流满面。“病叔,你听我说,我,你的小疙瘩,已经快有出头之日。你放心吧,我决不会辜负期望,有机会一定找到你的女儿。到那时我们再一起来看你。”

 香烟冒出淡淡的青烟,扶摇直上,周围散发着酒味,一片寂静肃穆,风儿在轻轻向我诉说着昨天的故事。我久久地、久久地伫立在坟前,伫立在辽阔无垠的荒野之中,思潮汹涌澎湃起伏不已。我的耳畔蓦地响起妮儿的歌声,如泣如诉:

  传说有一位江神娘娘,
  从前她是咱渔家姑娘。
  ……

  再一次地,我发现自己在哭泣,任泪水热辣辣地流下脸颊,流进嘴里。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啜泣,从脚底直冲上眼睛,我在心里放声痛哭,为历史对人类的残酷而痛心不已。

  她不愿嫁给远方客人,
  纵身跳进滚滚的大江。
  ……

  我想起当初浪迹大草甸子,一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儿步履蹒跚地逃亡到江神庙,病叔是怎样将我领回地窨子,让我有个温暖的家……我想起老绝户和狗剩子第一次领我出去打猎,我多么激动地趴在柳丛里,听到枪声一跃而起……我想起我和妮儿一起看草垛,看《普希金文集》,又如何因贪睡丢失过一垛羊草……我想起发大水,我们在乱葬岗子上困守的日子,漂姐与老头鱼的到来,那天成了节日,大家是何等地欣喜若狂……我想起那场骇人的大暴风雪,那一小撮老老小小拖原木的身影,顽强地向前挣扎蠕动着,什么也阻挡不住他们沉重的脚步……还想起绝奶领着豆芽,妮儿搀扶着病中的我,平静地走出地窨子,任扫盲队虎视眈眈。

  姑娘难舍心爱的渔夫,
  一有风浪就出来歌唱。
  ……

  我回忆着一幕幕往事,回忆着这里生活的种种细节,回忆着和江神庙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和往常一样,江神庙人的音容笑貌过电影似的历历在目,永远铭刻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没齿不忘。

  她的歌声使风平浪静,
  她的歌声使鱼儿满舱……

  “我的亲人,我的妮姐,如今你们都在哪里?都在哪里?”我在心底呼唤着他们,追逐着脑海中浮现的一个个形象和回忆。告别了这些患难与共的盲流,也告别了我苦难的童年。即使在今天,我恍如从来没有和他们分离过,仍旧和这些善良质朴的人们生活在一起。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是我很久以来一直在想而引起的,但又如此真实。我,当年的一个孩子,以及我们大家,曾经历过一场史无前例的难以想象的噩梦。是的,是我们自己斗争了自己,将心灵带入一种狂热的无法实现的梦幻之中,我们的最宝贵的生命和青春,都在这里消耗殆尽。然后又自己战胜了自己,最终导致梦幻痛苦的破灭,致使每一个中国人都在这场浩劫中经受过洗礼。那是血与火的洗礼,苦难的洗礼,像凤凰涅槃一样,从烈火中获得重生。

  但愿噩梦醒来之后,永远是阳光灿烂的早晨。

  (卷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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