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急诊室搬进传染病房,与世隔离,独自躺在病床上心乱如麻,自己又不能出去寻找他们。
母亲常用忧郁的眼神盯着我,嘴角上却露出笑容,唯恐再一次失去我。
她告诉我尽管她解放了,我们依然生活在恐怖之中,运动还不断有新的反复,斗争异常激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通知说:“国内外阶级敌人同我们的斗争是很复杂的,反革命秘密组织决不是只有一个‘五?一六’”,鼓动人们去抓更多的“反革命”。所谓“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原指北京一度存在的一个名为“首都五?一六红卫兵团”的小组织。对此,毛泽东在1967年9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的,姚文元的《评陶铸的两本书》一文中加了一段话,指出“五?一六”的组织者和操纵者,是一个搞阴谋的反革命集团,应予彻底揭露。林彪则发指示: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彻底搞出来,一个都不能放过。江青说,她三天没睡觉了,一定要彻底清查“五?一六”分子。
在这种情况下,有的单位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大批干部和群众在身体和精神上遭到严重摧残。这种随意制造出来的“阶级斗争”,很快演变成全国性的两派群众组织之间的大混战,数以百万计的人遭到残酷迫害。造反派认为我的母亲反动气焰极其嚣张,从未停止过为其死有余辜的丈夫于渭生翻案,是典型的“五?一六”分子,扬言还会把母亲重新揪出来。再说她正在为我的冤案奔走呼吁,要求学校给我平反昭雪。母亲要我老老实实在医院治病,听医生的话,不能离开医院大门一步,千万不要再给她惹是生非,怎么也得等避过这阵子风头,风平浪静后再出去。我憋在医院里,每天打针吃药,度日如年。我的妹妹也来看我了,我半年没看见妹妹,我们俩一见面就泪流不止。
外面的传闻很多,有人说春节前那次扫荡的盲流,绝大部分都用铁丝拧着手腕,押上南去的闷罐列车遣送回关内老家了。也有人说那些“事大”的逃亡犯,地富反坏右分子,都被发配到大山沟里的劳改农场长期流放。我不甘心,让母亲专门去过一趟山东屯,找老头鱼打听情况。母亲回来说老头鱼一家也音信全无,这次扫盲进行得非常彻底,整个山东屯全被铲平,那儿的住户都不知去向。我终于绝望了,唯有捂住脸低头饮泣。
我一住进医院就是几个月,这期间一直沉缅在回忆之中,靠回忆生活。回忆我逃亡江神庙的日子,回忆病叔那些记忆犹新的教诲,回忆老绝户、绝奶、狗剩子、漂姐、老头鱼、妮儿。从他们每个人身上,我都能发现善良的本性和坚强的性格,这就更加深我的思念。社会上落实政策的步伐在加快,母亲的努力获得成功,学校革委会领导和老师们来看我了。他们郑重地带来学校给我平反的决定,当我和母亲的面销毁过去整我的无中生有的材料,说造反派打我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决定是错误的,是冤案,公开向我赔礼道歉,我是经得起运动考验的好学生。我漠然地面对着他们,没有半点儿喜悦,垂下眼睛,转过身去,只感到心里越发沉重,我惦念那些与我生死与共的江神庙人,现在变得更加焦急和难以忍受了。
遗憾的是病叔留给我的那个大本,也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我让母亲给我买回个大本,养病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出神,努力回忆病叔记在上面的故事,吃力但坚决地把那些故事复写下来。
“五一”劳动节前夕,我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青春和体质加速我的康复,肺病已基本上痊愈,觉得浑身上下又充满活力了。母亲一早就接我出院,乘2路无轨电车返回糖厂。一路上,我看到街道两旁依旧是“文革”的标语口号,依旧有大喇叭播放着雄赳赳的战斗歌曲。下了车,走进糖厂东大门,一年前我就是从这个大门深夜逃跑的,禁不住感慨万千。
我回到家里,回到我熟悉的生活之中了。
一年多过去,我们已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屋子里空空荡荡。为给我治病,母亲已把工资全都用在我的身上,卖掉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母亲和妹妹仅凭我下乡的姐姐寄回来的二十元钱维持生计。院子里的猪圈空了,母亲今年没再抓小猪崽,也没养鸡崽,她已经筋疲力尽,身心交瘁,没有精力再养家禽了。我的邻居蒋姨、蒋叔叔两口子来看我了,我的干妈吕大姨来看我了,大家对我的归来唏嘘不已,都安慰我们说苦日子总算熬到尽头,以后的日子就要一天天好起来。
我被打成小现行反革命分子已近三年,我自由了么?我有重新做人的权利,有人的尊严了么?严酷的现实告诉我,没有。我们69届初中生就要毕业,同学们或者准备上山下乡,或者准备进工厂,都再没有心思进行斗、批、改,回到家里等待分配不来学校了。但我仍然感觉到敌意,周围仍旧有一道沉重而无法突破的围墙。偶尔碰到的同学仍旧用眼睛瞪我,用唾沫啐我,小孩子们见我依旧骂我是疯子,是反革命分子,我则本能地老鼠见到猫一样远远躲避开他们。因为我和母亲虽然解放了,父亲还没有平反昭雪,他还是阶级敌人,敌我矛盾,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一切都还与过去没什么两样,我依然是走资派的狗崽子,是打入另册的黑五类子女。我的好朋友彬子、铁南下乡了,郭春节当兵还没有回来,只有七哥一如既往和我来往。除此之外我哪儿也不去,整天憋在家里胡思乱想,不愿出门,不愿见人。我不断在想老绝户他们到底哪去了,我的妮姐真被他们流放了吗?狗剩子和漂姐怎么样,是冲出包围圈逃脱掉还是被扫盲队打死了?
我做过不少次噩梦,欲罢不能。梦见老绝户、绝奶、妮儿、豆芽手腕上拧着铁丝,一个连一个地拧在一起,在扫盲队的押解下正一步步走在风雪交加的路上,向大山沟深处进发……而狗剩子和漂姐双双躺在乱葬岗子的坟地里,浑身上下尽是枪眼……醒来后吓出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觉了。我家院门口一来生人,我的腿肚子就打哆嗦,忐忑不安,心惊肉跳,仿佛仍旧处在以前那腥风血雨的日子里。
我们糖厂院里那时流行一种骇人的病症,叫做“恐水症”。家属区有许多人家养狗,哪只狗患上狂犬症疯了,就会满嘴吐着白沫四下疯狂地乱跑乱咬。若人或动物不小心被狂犬咬上一口,也会跟着疯狂地乱跑乱咬。患狂犬症的动物必定要被打死埋掉,而人则赶快送进医院抢救。患狂犬症的人被抢救过来,回到家里休养半年才能根治病症。这期间据说有个禁忌,病人半年之内绝对不能见大水,江河湖泊全不能见,否则一见到水就会重新犯病永远治不好了。我们家属区的西下洼就是一个大水泡子,所以大人绝不让被疯狗咬过的孩子去水边玩,几乎足不出户。尽管我的肺病医治好了,我心灵的创伤并没有治愈。而我患的不是恐水症,是恐人症,是的,我患的是那个年代根本无法治愈的病症━━恐人症。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暖了,花开了,大草甸子上早已花红草绿。我憋在家里,更加怀念在江神庙的那些自由的日子,怀念那滚滚滔滔的嫩江,怀念那忧郁的白桦林,怀念那芦苇丛畔的地窨子。这种思绪无休无止,简直令人坐立不安,因为那里是我精神的寄托,愉快的源泉。母亲怕我在家里憋出病来,看我经常念叨老绝户他们,于是同意我去江神庙看看。不是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的,我突然有所醒悟,懂得了庙会上盲流们头戴草绕子朝拜先人的象征意义,那曾是我的一个百思不解的谜底,现在却昭然在目了━━所有的盲流们都是野草,包括我自己也不例外。是荒原上的一棵生命力顽强的野草,永远火烧不死,水淹不没的!回顾起来,那段生活竟是如此美好。我琢磨着,说不定他们已经没事,又回到江神庙安家落户了。5月下旬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骑上自行车,带着一条香烟和两瓶白酒,越过江桥去看望我的流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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