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彤的服装生意是三月底开张的,到了五月份她不顾胡志凡的反对又租了一个柜台,并且请了一个叫小乔的姑娘做帮工。小乔是本地人,一天她到彤彤的柜台买衣服,彤彤见姑娘身材好,脸蛋讨人喜欢,几句话问明白她高中毕业已经在家待业两年,便把她招至麾下,讲好试用期三个月,每月工资一百二十元。
为这事胡志凡嘀咕了两天,说他已经答应宁国的表姐,让她来做帮工。
彤彤啐道:“我见过你表姐,她的那付模样不把顾客吓个跟头才怪哩。再说她来了住哪?”
出摊的那天,彤彤让小乔早早的来到“七重天”,拿出化妆盒,捧起姑娘的脸,描眉施粉抹口红。姑娘本来就生得俊俏,让彤彤这么一打扮,更加楚楚动人。接着她让小乔站在自己身后看自己化妆,边操作边对她说:“学着点,以后你天天得这么做。”
胡志凡在一旁咧嘴笑。
彤彤从镜子里瞪他一眼,“笑什么,人好看就是活招牌。”
化好妆,彤彤把胡志凡支开,让小乔脱得只剩下胸罩和裤衩,挑出一件左胸饰有一朵红花的白色连衣裙让她穿上,告诉姑娘,“从今天起你每天换一身衣服,仔细点,弄脏了卖不出去我就扣你的工钱。”
姑娘乖巧地点点头。
彤彤后退一步,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得意地笑了。她给自己挑了一件粉红色的无袖长裙穿上,往小乔身边一站,一个青春俏丽,一个妩媚娇艳,两人哧哧的笑了。蓦地,镜子里闪现出胡志凡那张傻愣愣的脸……
整整一个上午,彤彤忙得顾不上喝一口水,可是她忙得开心,忙得浑身是劲,一看见有目光转向这里,马上笑脸相迎,使得你不由地停步,乖乖地走到柜台的跟前,没等你开口,她已经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衣服,问:“你喜欢这件?”
“啊……”
“这件不中意?你看那件好?要不你试试这一件。”转眼间彤彤把几种款式的服装都取下摆在顾客的面前,热情的让你喘不过气,多付了钱还以为捡着了便宜货。
一连三天,彤彤使出浑身解数教小乔如何做生意,如何揣摸顾客的心理。“眼睛看着点,有人朝我们柜台张望你就朝他笑,别咧嘴,得抿着嘴巴微微地笑,再就是要注意买主的身份,尤其是阔佬,这种人恨不能把富贵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他身边有一个年龄和他不相称的女人,你把价格报得再高他也舍得买。还有一种大买主是进城置办结婚用品的乡下人,你只要说动那女的心思,她要什么男的都会给她买。”
小乔吃惊地望着她,“姐,你那来的这些学问?”
彤彤被小乔说的得意起来,夸耀说:“我从小就喜欢做生意,那会我和妈妈在乡下日子苦得要命,爸顾及自己的面子,连一棵菜都不让我们卖。我偏不,年年春天把笋子和茶叶背到汽车站去卖,围住汽车喊,嘴巴甜得能粘住车轮子,乘客都爱买我的东西。想想也怪可怜的,一季下来肩膀肿得老高,爸回来了还不敢让他知道。”
说着说着,彤彤脸上现出一抹天真的笑容,感叹道:“那会我不象现在这么坏!”
话刚出口她一怔,跟着又轻轻地说了一句:“其实那时候我是傻,现在谁也别想糊弄我!”
小乔被彤彤的目光吓一跳。
这天收摊的时候,彤彤把帐目和服装盘点了一遍,对小乔交待说:“从明天起你一个人站柜台,我有空和你一起干,没空,就收摊时来结帐。”
小乔点点头,鼻尖沁出了汗。
十一
彤彤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板娘,不必每天在柜台上忙得脚肿小腿肚子一摁一个窝,不必处处陪笑脸为越来越难的请病假和调休发愁。可是两周下来她就发现生意不如以前好,心里急,却无可奈何,这几个月她请假太多,车站里的人议论纷纷。
刚做生意的那会,好苦好累,人们的议论多是同情。日子逐渐好过了,人们的话语反倒变得尖酸刻薄,她的发型,着装,甚至连屋子里新添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都成了挖苦的对象。
最让彤彤伤心的是以前要好的小姐妹现在凑一堆就拿她咂味,说哪天上她的柜台去买衣服,“请多关照呀,老板娘。”若是应得慢一点,声音便酸溜溜的,“怎么,怕我们不给钱?放心好了,不会白拿你的,只要别宰得太狠就行。”
有几回彤彤真心实意的请她们到自己的柜台去买衣服,约好了时间,心里做好价,保本就行,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
第二天见着,刚开口问一句,小姐妹嘻嘻哈哈地说:“你真的等我们了?才不信哩!”
与彤彤相比,胡志凡的日子要好过的多,手头资金宽裕了,不用再急猴子似的三天一趟去进货。没事的时候,他爱坐在柜台里面看妻子和小乔做生意,看着两个漂亮女人把衣服挂上取下,折折叠叠,把一张张钞票收进来,心里很快活很得意。
他问小乔要不要吃冷饮,关切地告诉她以后上班别穿高跟鞋,站久了脚受不了。
姑娘笑笑。
有一天,彤彤对他说,想到老街租个店面把生意做大点。
他两眼直愣愣的盯住妻子看。
彤彤讨厌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催他表态。
他一脸的纳闷,“两个柜台还不满足?你的胃口也太大了。”
“你嫌钱多了烫手?”
“我不想太辛苦,盘一个店,进货还不得跑断了腿,别忘了,我还得上班。”
“你呀,越来越懒,上次一趟进了四万元的货,到现在资金转不过来,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胡志凡觉得妻子说话的口气让人受不了,尤其是当着小乔的面,他刚要发作一番,小乔知趣地走开了。
十二
从听泉楼吃茶回来,程文贤便捧出家谱,小心翼翼地翻阅。家谱整整十册,前几册因年代久远,已经残缺不全。当年家谱藏在第一进厅堂夹壁的暗阁里,免于灾祸。程文贤退休回到云川,见世面太平了,才把这宝贝取出,最初是闲时翻着玩玩,后来竟着了迷,几日不见心里就像少了点什么,比没酒喝没烟抽还难受。
村里有人从屯溪回来,给程文贤捎回女儿女婿孝敬他的两瓶古井贡酒,还有二斤点心是女儿孝敬母亲的。
程文贤把家谱捧进屋里,仔细放好,然后回到厅堂留客人吃茶。客人边吃茶边对程文贤叙说彤彤如何精明能干,待人如何如何地好。
“我转遍了整个大厅,就数她的生意好,她的柜台里面还有一位姑娘,长得比她还细巧,两人身上穿得衣服也好看,招得那些女娃子都往她的柜台跟前挤。
“我起先怕彤彤认不出我,自己找没趣,没想到她看到我就叫出了名字,让我先候在一边。我等了一会,见她忙,便想走,可是她高低不让,一边张罗一边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有什么事什么时候回村里。我一样一样的回答,说也想买一套衣服。她非常客气,说你看中那套衣服只管讲。其实我早就看好挂在顶靠边上的一套衣服,那样式镇子上才流行,但是上面没标价,我怕是样品,她问了两遍我才厚着脸皮指给她看,她二话没说,转身取下就往我身上套,把我臊的……”
程文贤心里明白,那套衣服准是卖不出去陈货,若是女儿能分文不取送给乡邻仍不失为一件好事。可是接下来听到的却让他感到失望。
“彤彤让我穿上衣服,身前身后的照镜子,我哪好意思细看?她说挺合适,包好后我问她多少钱,她悄悄地对我说,如果是别人买她一分钱不少,89块钱,可是对我特别优惠,让我自己报个数,我怎么好意思让她贴本呢,要照原价给她,可是她高低不肯,只收了我80块钱,你看这事闹得……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
客人走了,程文贤仍在发怔,面孔一阵阵发烫。
中午吃饭的时候,程文贤看见饭桌上比往常多了两样菜,放着一瓶女儿捎回的古井贡酒。
妻子脸上喜滋滋的,把筷子递给他。
他接过筷子,吩咐妻子把自己平日喝的酒拿来。妻子以为他舍不得喝,再细瞅瞅他的脸色,心里纳闷,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喝吧,是女儿孝敬你的。”
“我不希罕!”
妻子收起古井贡酒,把他平日喝的白酒往桌子上咚的一放,“你这个人啊,真难伺候。”
吃过饭,程文贤重新沏了一壶茶,坐在厅堂里闭目养神。
一会,他听见妻子走到自己身后,悉悉簌簌,睁开眼睛,问:“你在做什么?”
妻子转过身子,原来她在吃女儿捎来的点心。
“你就这么馋?”
妻子红了脸,说,“你也尝尝。”说着将一块点心递到丈夫的嘴边。
程文贤一尝,果然好吃。
妻子叹道:“好吃好喝的孝敬你,还不满足?你不是天天翻家谱吗,找找看,有这么好的女儿吗。”
程文贤面露轻蔑之色,“两瓶酒打不倒我,论一个孝字,你女儿别想进家谱。不信?我说一节给你听听:
“程孝女名淑云,云川故家程伯玉女也,自幼警语,缝纫烹饪无不精绝。年十六,伯玉病赢弱,饮食不进,百药无效,神道一卦,持刀入室,割左股肉和糜以进,伯玉闻香气尽啜之,疾顿愈,举家嗟异,闾里婚戚称为孝子。”
见丈夫摇头晃脑地抖落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妻子忍不住想笑,说:“人肉也能治病,那孙二娘不成活菩萨了吗?”
程文贤两眼一瞪,差点气晕过去。
十三
忙忙碌碌,不知不觉中两年过去了。
一天早晨彤彤对着镜子梳头,在鬓角发现一根白发。她小心翼翼地捉住,正要拔,突然又发现一根,她怔住了,松开了手。
昨天晚上胡志凡拒绝使用避孕套,说戴上那玩艺不过瘾。
彤彤抢白道:“我吃了几年的药也没叫声苦,现在你不让我吃药,自己又不戴套子,想干什么?”
“我想要个孩子!”
彤彤一怔。
胡志凡捉住她的双乳,抚摸着,说:“过年回家,妈问我,你是不是有病不能生孩子。”
“你没跟她讲,现在太忙,过两年再生。”
“我讲了,可是她说再忙也得生孩子。”
胡志凡没敢把母亲的真实想法告诉彤彤,母亲在他们临走的那天,一再叮嘱,“快生个娃把你老婆拴住!”
彤彤心里挺乱,她曾问过自己,要不要孩子?当然要。可是一想到怀孕、生产、奶孩子、洗尿布,又觉得这事不能急。
胡志凡见彤彤不言语,以为她同意了,正要温存一番,彤彤制止道:“别乱来,等挣足了钱,我俩天南海北玩个痛快,我保证给你生个大胖儿子。”
胡志凡气得臭骂一句,没了兴致。
彤彤梳好头,开始收拾房间。去年底她将屋子装修一番,又花一万多元钱更换了家具。刚搞好的那几天,左邻右舍一拨一拨的来参观,赞不绝口。
今年开春,父母亲来屯溪,从进门起母亲就说好看好看。父亲起先还绷着脸,摆出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待到晚上吃饭两杯酒下肚,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搞得不错,不象我想的那么俗气。”
在那几天里,彤彤看出母亲想住在城里,几次叨叨她在山里住了二十多年,待够了。彤彤没接她的话茬,怕守着老人受拘束。母亲看出她的心思,离开屯溪的那天,恨恨地说:“你呀,跟你老子一样狠心!”
收拾好屋子,彤彤去车站上班。
家属区附近雨后春笋般的冒出一个个小店铺,卖百货的,卖卤菜的,开饭馆的,还有面包房,店主都是铁路职工或者家属。
彤彤一边走一边和店主打招呼:给我留半只鸭子。给我留一袋今天做的面包。虽然她时时担心自己会发胖,但是对吃的兴趣却越来越浓,就连胡志凡的口味也变刁了,不象以前填饱肚子算数,现在晚饭没有三菜一汤就觉着亏待了自己。
列车进站,站台上热闹一番。
汽笛一声长鸣,列车徐徐开出。
彤彤又开始惦记生意上的事情。小乔最近的情绪忽冷忽热,这个月把她的工资加到了二百四十元,笑了两天又把脸拉得老长。是嫌营业时间长还是其它什么事?小丫头也太贪心了,我在车站白天黑夜干一个月才几个钱?
彤彤越想越窝火,这次给小乔加工资是胡志凡的主意,说人家辛苦人家想进工厂人家会招生意我们得留住人家,酸溜溜的让人倒胃口。让她走好了,老娘辞职自己干,保准比她强一百倍。
彤彤叹了一口气,最近脑子里经常出现辞职的念头,但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一方面为这点服装生意辞职划不来,可是放开手把生意做大,胡志凡又不同意,说这样挺好,一脸没出息的样子。
另一方面则是顾及父亲的态度。
父亲真怪,女儿刚做生意的时候事事艰难,他只是偶尔泼点冷水,目光里除了无奈更多的是爱怜。当女儿赚到了钱日子好过了,时常买些东西孝敬他,他的脸色反倒难看起来,动不动叫自己见好就收,叨叨个没完。那次自己回去给父亲送退休工资,开玩笑说:“这几个钱也值得我跑一趟?不顶我在柜台上忙两个钟头的。”话没说完父亲便气白了脸,如果不是母亲苦苦哀求,自己就得到街上睡旅店了。
说实在的,彤彤现在真怕迈进沐恩堂的门楼子,总觉得那幢大屋子阴森森的让人透不过气。
十四
暮色里,汽笛鸣了三声。
扳道员扳好道岔,显示信号。
机车隆隆的驶进整备线,停稳后加煤加水。胡志凡擦完车,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又摁灭。
下班后他一反常态,这磨磨那蹭蹭。他洗过澡,打开更衣箱,从马夹袋里取出干净衬衣,穿上,系好领带,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西装,浑身上下收拾利索,骑上自行车直奔市里,路过铁路宿舍区时他低下脑袋骑得飞快,将一团团灯光远远的抛在身后。
怕耽误时间,胡志凡买了两个面包,吃完仔细的擦擦嘴,想起应该买包口香糖,免得嘴里烟味重,姑娘受不了。
走到舞厅门口他踌躇一下,随即对自己说:“我只是和她跳跳舞,犯着谁了?”
买票时他又犹豫起来,买好了票她不来怎么办?……买!她不来我明天把票拿给她看,证明我说话是算数的。
那天小乔的两个同学来买衣服,年轻的女孩子凑到一块便是一台戏,同学对小乔身上的时装赞不绝口,一问价格,630元,吓得一吐舌头。小乔满脸得意,一位顾客连喊几声她才傲气十足的取下一件衣服扔在柜台上。顾客一看不是自己要的款式,气得扭头就走,边走边对坐在柜台里面的胡志凡说:“这种人还能当老板娘?”
小乔倏的回头,正撞上胡志凡的目光。
见小乔羞红了脸,两个女孩子觉着有趣,咬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小乔一扬手,做出要打的样子。
两个女孩挑好了衣服,问小乔能否优惠。小乔爽快地说,行,便宜二十块钱。
女孩子叫起来,这一点点太不够意思了。
小乔犹豫了一下,装作整理衣领回头看了一眼。
胡志凡一脸的笑意。
她转过身子,施主般的一摆手,“好吧,再优惠二十块。”
两个同学捧着衣服高高兴兴的走了。
小乔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胡志凡的面前。
胡志凡佯装生气,“真大方啊,明天全班同学都来,看你怎么办?”
“这有什么难的,五十元的衣服报成一百元,然后再对半砍,既挣面子又不少赚一分钱。”
“呀,不简单了!”
“这种把戏谁不会,明明是才进的便宜货,找张白纸写上,出口转内销,原价九十八现价三十八。”
胡志凡笑了,“你呀,跟你姐学坏了。”
晚上收摊的时候,彤彤来查帐,发现钱数不对,因为她给小乔明确规定了让价的幅度,便问小乔是怎么回事。
小乔一怔,目光转向胡志凡。
胡志凡接上话,“来了两个朋友,我多给了他们一些优惠。”
彤彤瞪了他一眼,“以后你只管进货,别站在柜台跟前装菩萨发慈悲。”
胡志凡故作大度的耸耸肩。
昨天下夜班,下午睡觉起来他想着上街转转,可是身不由己又跑到柜台里面坐着。
小乔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哥,你又上班又要进货,够辛苦的,姐让你闲着,去玩玩多好。”
“你姐真那么关心我?”
“问你自己。”
“她呀,想累死我。”
胡志凡忍不住把彤彤想到老街租店面的事情告诉了小乔,说这娘们也太不知足了,整天想着发大财。
小乔也忍不住说起老板娘如何厉害。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正说得热闹,小乔突然不吱声了,看了胡志凡一眼。
胡志凡看出姑娘眼里有话,心儿一扑咚。
等了一会,见姑娘的目光转到了别处,他不免有些失望,可是又不甘心,忍不住吹嘘起自己在家里的种种作派,其实呀,大事还是老子说了算。
姑娘嘻嘻一笑,低低的说了一句:“姐姐来了。”
胡志凡一惊,慌乱中身子往后一缩,回头张望了好一会也没看见妻子的身影,转过脸正好撞上小乔奚落的目光。
见胡志凡一脸尴尬相,姑娘的心软了,说:“那天的事我还真得谢你。”
胡志凡笑笑,问:“怎么谢?”
小乔低头想想,摇摇头,皱起眉又想,还是摇头。见姑娘这般模样,胡志凡心里暖暖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陪我去跳舞。”
姑娘两眼一扑闪,点点头,蓦地又笑了,说:“当心姐姐知道。”
胡志凡看了看手表,想抽烟又怕嘴里的味道难闻。今天早晨他对彤彤讲,下班后去一个朋友家吃晚饭。彤彤叫他别喝醉了,早点回来。
小乔比约好的时间晚到了几分钟,当胡志凡从暗处走出来的时候,姑娘吓了一跳。两人拘谨地点点头,一前一后进了舞厅。
幽暗的灯光使得胡志凡松了一口气。音乐响起,他轻轻地扶住姑娘的腰肢,踱着……
跳第一支曲子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望着别处。
跳第二支曲子的时候,他忍不住转脸看姑娘一眼,刹那间,真切而朦胧的愉悦使得他的步子乱了,踩着了姑娘的脚,姑娘面露娇嗔。他呆住了,直到姑娘轻轻一拉他的手,才缓过神来,仓惶的跟上音乐的节奏……
十五
过了一个星期,胡志凡又约小乔去跳舞。
姑娘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胡志凡看出姑娘有些勉强,为讨她的欢心,给她买了一串珍珠项链,姑娘稍加推托收下了,但没往脖子上戴,而是放进了包里。
从舞厅出来,胡志凡送小乔回家,走到巷子口,姑娘冷不丁地站住,脸也不转过来,说:“你回去吧。”
胡志凡沉默片刻,点点头,惆怅中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小乔已经不见。
他骑着自行车慢慢的往家走,舞厅里的情景变成了一团幻影,那会满脑子尽是些荒唐念头,可是这会却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感到松了一口气。
离家越来越近,他抬头寻找自家的窗子……
刚结婚那年的冬天,机车到芜湖大修,返回屯溪前他从芜湖打电话给彤彤,告诉她今天下午到家。不料天降大雪道路受阻,当他到家时已是半夜。他怕吵醒彤彤,小心翼翼的打开门,没等摸到电灯开关,突然,脖子被紧紧搂住,刹那间脸上印满了妻子热切的亲吻和泪水……
疯够了之后,他问彤彤,“干吗黑灯瞎火的,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彤彤从草捂子里端出饭菜,说:“电不要钱?再说我就是要吓吓你。”
胡志凡锁上自行车,上楼打开门,明知不可能,却期待着闭上了眼睛。
可惜,连点声音都没有。
他走进卧室,开灯一看,床铺得整整齐齐,彤彤不在家。他看了看手表,十二点都过了。
他脱下西装往橱子里挂,发现妻子那件新近上身的套裙不在,心一沉……
门口响起了掏钥匙的声音,他怒冲冲的走出卧室。
彤彤刚进门就看到丈夫那张阴沉沉的脸。
“你上哪去了?”
“会几个朋友。”彤彤显得很兴奋,对丈夫吆喝道:“快,给我倒杯水。”
“什么朋友?”
彤彤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醋罐子!”
胡志凡虽然不高兴,可还是给妻子倒了一杯水。
彤彤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下,对他说:“这几个朋友劝我做游戏机生意,这东西利大,看准了翻几番的赚。”
“都是些什么人,干吗不找我谈?”
“找你谈有什么用?别逞能了。”
胡志凡气得跳起,刚要骂,彤彤一抬腿,把脚伸到他的面前,“帮我揉揉,鬼鞋子把我的脚挤得痛死了。”
胡志凡甩手就是一巴掌。
彤彤疼的叫起来:“你疯啦!”
十六
彤彤觉得奇怪,这些日子胡志凡越来越讲究穿戴,以前他只要有好烟好酒就行,一块手帕揣在兜里,脏得辩不出颜色照样抹嘴巴,现在呢,西装要名牌的,夹克衫要真丝砂洗的,牛仔裤奔裤老板裤,连脚上的皮鞋也变着法子赶新潮。
起先彤彤没在意,还品头论足给予鼓励,但很快就发现苗头不对,到朋友家去玩也用不着临出门换手帕呀?
一天下午她提前下班去“七重天”,刚走进营业大厅就看见丈夫和小乔肩挨肩趴在柜台上,不象是在做买卖,倒像是夫妻在说悄悄话。
她脑瓜嗡的一声,不由自主地闪到一边。
她暗中望去,有顾客走到柜台边,连问了几声,小乔竟转身坐下,把顾客丢给了胡志凡,瞧那作派,彤彤知道事情不妙,马上联想到这些日子丈夫和自己做爱时的那股别扭劲,气得刚要冲过去,又一想,这会闹开了以后还能在这里做生意吗?
她强按下怒火,一步一步的走下楼去。
回到家,她砰的一声关上门,第一个念头是让小乔立刻滚蛋,小婊子吃撑了!
至于如何惩罚胡志凡?彤彤想了又想,忽然伤心起来,好你个没良心的!……
胡志凡天快黑才来家,进门一看,冷锅冷灶,气不打一处来,再一看妻子的脸色,觉着纳闷,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彤彤怒目相视,想骂他,末张口泪水却夺眶而出。
胡志凡一惊,知道事情不妙,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走进厨房剥了几棵葱,下了两碗面条,端一碗到彤彤的跟前,说:“吃饭吧。”
彤彤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胡志凡把脸转开,吃完面条,把碗洗净放进碗橱,然后走进卧室。他和小乔约好了今天晚上一道去看电影。
他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原地转了两圈又站到了镜子的面前,注视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问自己:怎么办?
那天晚上在江边,小乔说脚走痛了,两人在草坪上坐了下来。月色朦胧,两人面对面望着,胡志凡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惶惶中说道:“草地上凉,你坐过来。”说着伸手拉起姑娘。姑娘的目光忽闪忽闪,身子在发抖,也不挣脱,温顺地坐在了他的怀里。他吻吻姑娘的脖颈,一只手解开姑娘的裙子……
胡志凡忽然觉得镜子里的那张脸变得陌生起来,不由地后退一步。
蓦地,身后传来彤彤的声音:“你去告诉小乔,我这里不需要她了,让她滚蛋!”
胡志凡一怔,茫然回头,见彤彤站在门口。他避开妻子的目光,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你怕她?……”
“……”
彤彤心里仅存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刹那间做出决定:和这个王八蛋一刀两断!
十七
彤彤突然来家,程文贤和妻子既高兴又纳闷,近一年多的日子里,彤彤很少回家,虽然不断使人捎回这样那样的东西,老两口仍觉得心里不痛快,村里人也说,大小姐发了财,越发认不得回家的路了。
可是不逢年过节,又不是周末,她突然跑回来做什么?
母亲顾不上和女儿说话,一头钻进灶房。
虽说屋子里光线暗,程文贤还是被女儿满脸的悲伤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彤彤身子一颤,泪水滚落下来。
母亲端着烧好的荷包蛋走出厨房,大吃一惊,“彤彤,你怎么了?”
程文贤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女儿被单位除名,刹那间气白了脸,喊道:“我叫你见好就收,可你就是不听,自作自受还有脸哭。”
父亲这么一喊,彤彤不哭了,叫道:“你就会叨叨这件事,不烦吗!”
程文贤心里面骂:放肆!蓦地,又觉得女儿哭的蹊跷,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大老远的跑回家来哭一场?”
妻子对丈夫的态度大为不满,把碗端到女儿面前,说:“趁热吃。”
彤彤接过碗,一古脑把鸡蛋和汤水都吃了,放下碗,不待父亲再问,便告诉父母,她要和胡志凡离婚。
老两口一哆嗦,面面相觑。
程文贤打破沉默,问:“出了什么事?”
“他和小乔搞上了。”
做母亲刷的白了脸。
程文贤双手拄膝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长叹一声,摇摇晃晃的走进屋里。
程文贤摸索着在床沿坐下,凄惨的目光在空中飘浮,了无生气。他忽然感到身子冷,冷得骨头痛,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妻子赤裸的身子和一张粗俗下流的面孔,那天就是这个人派自己到一个很远很远的施工地点去检查工程质量。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退出屋子的,怎么会蹲在山上的荒草丛里,夜里露水重,衣服湿了,鞋子湿了,脸上也湿漉漉的……
屋外传来妻子和女儿说话的声音。
他挣扎着站起,从橱子里捧出家谱,才翻了一页,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他抱着家谱摇摇晃晃的走进灶间,其间妻子女儿对他喊了些什么?一概不知。
火柴划着的一刹那,他忽然看清了自己在干什么,怔住了。
火柴熄灭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他转过脸。
妻子和女儿站在门口,惊恐万状。
他又抽出一根火柴,哆嗦着,划了一下,又一下,终于迸出一团火花。
家谱被点着了,在火中蜷缩成焦黑一团,当他将最后一本,也就是第一册家谱投入火中时,禁不住老泪纵横,嚎淘大哭。
十八
不管胡志凡怎么哀求,彤彤不为所动,坚决要求离婚。
胡志凡脸色阴沉一个多月仍不松口,有一天他到小乔家去了一趟,回来说:“我同意离婚,但有个条件,除了银行存款对半分,得把柜台给我。”
“不行!”一想到自己几年的心血将要属于小乔,彤彤火冒三丈。
“那就别想离婚。”
胡志凡进屋换了一套衣服,故意在彤彤面前做出一付去约会的样子,兴抖抖昂着脑袋出门而去。
彤彤气得两手直哆嗦,恨不能追上去扇他两个耳光子。她愣怔片刻,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化妆一边发狠,“你会玩,老娘比你还会玩!”
她梳妆打扮好,到车站广场要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花溪饭店。
彤彤在舞池边上坐下,要了一杯咖啡。不一会她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她低着头,慢慢地啜着咖啡。有人走到桌子跟前,她心咚咚跳着,抬起头来,当看清面前站着一个头顶见亮的中年男子,感到很失望。
“小姐,能请你跳舞吗?”
她不置可否的笑笑。
“明白了,搞外贸的。”秃头知趣的走开了。
音乐响起。
她忽然闻到一股子怪异的香味,转过脸,见身边站着一个外国佬。见她转过脸来,外国佬笑了,嘴里咕嘟一句,朝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没等她做出反应,竟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入舞池。
外国佬的舞步娴熟,彤彤被他领着绕来绕去,她偷偷地抬头一看,这家伙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一曲终了,外国佬把她送回座位,坐在她身边嘴里一个劲的咕嘟,可是她一句也听不懂。
接下来的两支曲子彤彤仍被外国佬领着转悠,渐渐的她有些烦了,咕嘟咕嘟,像蛤蟆叫。
音乐重新响起的时候,彤彤用手势表示自己累了,请他去跟别人跳。这家伙固执地摇摇头。
彤彤索性把脸转向别处,不理睬他。
外国佬急了,猛地扳过她的脸,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抽出一张纸币递到彤彤的面前。
彤彤认出那是一百美元。
外国佬咕嘟着,脸越来越红,猛的把钱插进她的领口。彤彤倏的站起,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
正在跳舞的人纷纷站住,一起望着这边。
彤彤掏出纸币,捏成团扔在地下,飞快的走了出去。
走进家门,彤彤摸黑站在镜子跟前,镜子里的人难辩其貌。她掏出手绢,先是擦眉毛,然后使劲的擦嘴唇,擦着擦着,哭了……
第二天早晨,她走出卧室,对睡在沙发上的胡志凡说:“我可以把柜台让给你。”
胡志凡看着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两人办妥了离婚手续。
彤彤让胡志凡立刻搬出去。
胡志凡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喊了一辆车,出门时回头望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九
离婚后很长一段日子,彤彤夜里仍然睡不好,常常被噩梦惊醒,醒来时脸上有泪。
气窗透进一缕月光在屋子里缓缓飘浮……她盼着天亮,可是天亮之后又嫌白昼长的没有尽头。
为打发时间,她逛街,跳舞,看录像片,打麻将,可是夜里回到家里又懊丧的要命。
一天,她情不自禁的来到“七重天”,踏上楼梯时方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在这里摆摊设点做买卖的老板了。她伫立片刻,想下楼,可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来到营业大厅。霎时间,熟悉的喧闹声使她变得恍惚,两条腿不由自主的朝原先属于自己的柜台走去,直到小乔惊愕的面孔闯进眼帘才猛地站住。两双眼睛对峙着,渐渐地小乔支撑不住了,双手一捂脸背过身去。
彤彤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可是当她转过身子时,突然被刻骨铭心的悲伤攫住,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数不清的嘲讽,数不清的叹息。她保持镇静往外慢走两步,终于忍受不住,加快步子,飞似地逃下楼去。
离婚才两个月就开始有人为她介绍对象,头两回她拒绝了,后来拗不过别人的好意,去见了一个,不满意。又见了几个,仍不满意。介绍人问她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一怔,想想,摇摇头,说不知道。
介绍人半怨半讽地说:“你呀,连要什么样的男人都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夜里醒来,她又想起介绍人说的这句话,想着想着,恼了,“没男人我就干不成事了?”猛然间她心里一豁亮,坐了起来。
经过反复考察,彤彤决定开一家装潢材料商店,装潢热正在兴头上,市场前景广阔。主意拿定,她立刻动手,了解供货渠道,选店址,申办执照,她风风火火的忙,累得要死要活,可是心里痛快极了,晚上回到家里,两腿一伸立刻睡着。
一天傍晚,胡志凡在楼梯口等她。
她看他一眼,问:“什么事?”
胡志凡的目光显得有点迟疑。
她正要走开。
胡志凡突然说道:“给我三万块钱,我把柜台让给你。”
“为什么?”
“我要做父亲了。”
“……”
“放心好了,不会让你吃亏的,光衣服就值这个数,卖好了赚一倍。”
彤彤冷冷地一笑,“对不起,我现在对这种小买卖不感兴趣。”说罢,头也不回的上楼进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一个星期之后,彤彤到车站办了退职手续,然后上街给父亲买了两瓶古井贡酒,乘车回云川。
离婚之后,彤彤回过云川一次。父亲明显的苍老,神情木然。母亲悄悄的告诉她,父亲现在酒喝得很凶,过去他还有本家谱翻翻看看,现在好了,常望着屋顶发呆,说这里有一个狮子滚绣球,那里有一个刘海戏金蟾,哪年的事了,早让红卫兵捅下砸得粉碎。唉,这里不能再待了。
彤彤临走向父亲辞行,父亲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点点头,流露出的目光令人心碎。
彤彤当时就拿定主意,一定要把老两口接出来,现在自己开店需要帮手,正好是个借口。
彤彤回到云川时,已经是傍晚。她站在村口朝家望去,暮色里,老祖奶奶的贞节牌坊显得有些神秘,飞檐像一双畸形的手,艰难的举着,像是为她的子子孙孙在向苍天乞求……
彤彤鼻子一酸,泪水刷地滚落下来,虽然她并不想哭。
1991初稿
2021年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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