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醒来,已是两天后的一个下午。
我昏昏沉沉睁开眼睛,好一会儿都没有清醒过来,也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晃得我的眼睛白花花的,看什么都模糊不清。
我的意识里依稀地记得,我们被扫盲队俘虏了,但老绝户哪里去了?绝奶、妮儿和豆芽都哪里去了?我要和他们待在一起,就是死也不分开一步。我眯缝一会儿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我躺在一个温暖的小房间里,身边的一切都是洁白的,洁白的枕头,洁白的床单,洁白的被子,洁白的墙壁。我以为自己烧糊涂了,抑或又是在梦游。想抬起手来揉揉眼睛,感到非常虚弱,胳膊一动就疼。我的床边竖着一个吊瓶架子,手背上打着吊针,这才明白自己躺在医院里,正在接受治疗。
门轻轻开了。我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和一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手拿着药瓶走进屋来。我闭上眼睛,希望梦幻拖的时间更长一些,好让我和朝思暮想的母亲多待一会儿。文化大革命四年多来,娘俩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我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如果说有什么力量能够使我坚持这么长时间,简直是奇迹,那就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母亲。我逃出去后又曾发过多少次誓,运动不结束决不回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见到母亲。可是现在,在病房里,在绝望中,我忽然见到了母亲,怎能不让人怀疑这一切都是做梦。
脑袋很沉重,还有许多事情深深隐藏在脑海深处,但我确实感受到护士正在给我换吊瓶,之后又摸起我手腕上的脉搏。耳边响起母亲那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熟悉口音:
“护士,他怎么样?”
“脉搏正常了。”护士回答。
“他的嘴唇都烧起泡……”
“别着急,他好多了,高烧差不多退了!”
护士换过药走出去,我立即感受到母亲的柔情,她探过身子俯视我,用一条湿毛巾擦着我的双手,离我很近很近。一阵热流掠过我的全身,我和母亲重逢了,幸福使我复活了。是真的,是真的,不是梦,不是梦。这是母亲的目光,还带着她身体的体温。母亲的手指在捋着我的额头,梳理我的头发,呼出的气息拂着我的脸颊。我逃到江神庙已足足半年,今天终于回到母亲的身边……我再也忍不住,睁开眼睛哽咽:
“妈……”
“你醒了。”母亲睁大闪着泪光的眼睛,看着我。
“妈妈,妈妈,妈妈。”我不停地重复一句话。
“艾平,艾平。”
“你在我身边么?妈妈。”
“在……在……”
“我们永远不再分离了?”
“我们永远不再分离了。”
“真的吗?”
“真的,我的苦命孩子啊!”
母亲抱起我来,脸贴着脸,眼泪泉水般涌出来。我想哭,又哭不出来,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只是更紧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一直到理琨叔叔来看我,母亲才把我放开。理琨叔叔穿一身蓝色的旧棉衣,戴一顶皮帽子,他将两瓶桔汁放在床头桌上,坐在我的另一边,劝母亲说:
“别哭了,志刚同志,孩子回来就好。”说着,他也笑着流出眼泪。
久违了,我的理叔叔,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一年没见,他的鬓角已变成白色!我奇怪他们怎么都来了?在我的记忆里,过去母亲轻易不敢领我去理琨叔叔家的,更何况在外面,难道他们不是走资派了吗?难道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吗?我疑惑不解地问起理叔叔。
“不,艾平,文化大革命没有结束,”理叔叔站起身,沉重地叹道。“但是我们解放了……是我们自己战胜了自己!”
“解放……为什么?”
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雪还在飞扬。
“对,第二次解放……为什么?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得知,但我们将始终记住,这个解放来之不易啊,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母亲也在一旁含着泪点头。
我仍旧不明白“第二次解放”是什么意思(尽管这还不是真正的解放)?“我们自己战胜了自己”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一遍遍亲切地叫我的名字,竟使我感到陌生,听起来令人恍如隔世。在江神庙我没有名字,我已经习惯小疙瘩这个称呼,几乎淡忘自己的真名,现在又恢复原来的名字。我想起来,我不是被扫盲队俘虏了么,怎么到这里来了,老绝户他们呢?我临出门前带的大本呢?我坐起身询问母亲。
“谁?”
“绝爷、绝奶、妮儿、豆芽,我是和他们一起出来的。”
母亲和理叔叔相互看了一眼,一阵沉默。
“他们在哪儿,我要去找他们?”我忍不住喊叫起来,一阵眩晕,晃了一晃。
“艾平,躺下,别着急,你的病不能剧烈活动。”理叔叔扶住我,让我躺下休息。“我们去打听他们的下落。”
我获救了,但患了严重的大叶肺炎,住进医院。事后我才知道,当时我昏厥过去,是妮儿和老绝户轮番抱着我,冒着大风雪坐在押解我们的卡车上,押进市里的收容所的。那时雪从傍晚一直落到天明,我差不多冻僵了,寒冷加剧病情,扫盲队的人并没有放过我,仍旧单独审问我一番。我病得厉害,烧得糊里糊涂,只依稀记得有人问我些什么问题,我下意识地说出家庭地址,母亲的姓名。再后来,母亲接到他们打去的电话,立即把我接进医院,这时候恰好是她刚刚解放的第一天。
母亲没有打听到老绝户的下落,扫盲队也不会理睬一个解放的走资派,不批判斗争她就不错了,她怎么敢随便干预革命造反派的工作,只得徒劳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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