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醒醒,醒醒!”妮儿招呼我醒来。
天色更加阴暗了,老绝户、漂姐都不在屋里,妮儿跪在我的身边,用手摇着我。绝奶拿着个包裹领着豆芽,小声对我说:“孩子,起来吧,我们该走了。”我马上想起天快黑下来,我们可以撤往乱葬岗子了,爬起来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可是我的脑袋发晕,身上的衬衣全被虚汗湿透了,没有力气,每动一下都忽忽悠悠的,只得在妮儿的搀扶下走向门口。外面传来老绝户的声音:“回去,回去,把孩子领回去。”我再次被妮儿搀回来坐在炕沿上,老绝户、狗剩子和漂姐神情严峻地跟着退进里屋,带进一团团寒气。
“不是走么?”绝奶问。
“我们上当了,被包围了!”老绝户身子倚着门框,点燃烟袋锅抽一大口烟。“前进帽趁咱商量的时候,已派人堵住去乱葬岗子的退路。”
“那也得走,冲出去。”狗剩子掀掉帽子,拄着猎枪道。
“怎么冲?”绝奶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声音不高。“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能跑上山么!”
“不冲,落在他们手里有好么!”
事情很明白,老绝户无奈地摇摇脑袋,从稀疏的牙齿里喷出烟雾。
“要走,你们走吧,我不走。”绝奶放下包袱,“小疙瘩病得这么重,再冻几天不就折腾完了,我得照顾孩子们。”
外面传来隐约的喊声:
“屋里的,你们已经被包围,没地方逃跑了。投降吧,再不投降我们就要进攻。再给你们三分钟考虑时间,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择!”
屋里的人全凝住了,脉搏跳得那样沉重。豆芽饿了,又缠住绝奶说:“吃……吃……”老绝户望着一双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低下头,僵硬着脖子抉择着。狗剩子一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手指插进蓬乱的头发里:
“反正我要冲出去,宁使(死)也不落在他们手里!”
“你走吧,”老绝户抬起颤颤的小胡子,摘下帽子拧在手里,他掂量来掂量去,终于做出抉择。“要是在早,孩子何苦遭这个罪,我和他们一起留下来。”
“你不走?”狗剩子抬起头来惊讶地说。
两道严肃的目光相遇。
“我怎么能撇下老老小小不管!”
“我跟你走,死就死在一起,活就活在一块。”漂姐立起身,扶起狗剩子,“咱们走。”
“你……太危险,让我一个银(人)拼。”
“我说过,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狗剩子。”漂姐举起双手向后拢把发髻,戴好皮帽,目光一团火似地望着他,充满温柔的情意,甚至涌出泪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什么都不能改变,你别想甩掉我!”
绝奶将炕头上的包袱递给漂姐,抱住豆芽:“要小心啊……”声音在她的喉头哽住了。
狗剩子从缸里舀起一瓢白酒,仰脖咕咚咚喝起来,喉结上的软骨颤动着,脖子上暴出一条条青筋。他一口气灌下瓢里的酒,用手背抹把嘴角,扔掉水瓢转过身子:
“再见了,大伙儿多保重!”
“快走,人家要上来啦!”老绝户推开狗剩子,扭过头去催促。“沿江汊子里的苇荡跑。”
狗剩子不再说什么,戴上帽子,一只手端着猎枪,另一只手拉起漂姐,毅然决然走出门外。
我们僵坐着,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悲怆,鼻子发热,眼睛酸酸的,倾听着嘈杂混乱的声音传进屋里。
砰砰——
先是狗剩子的猎枪响了两声,紧接着响起一阵乱枪,我一时难以分辨双方谁打的枪声,之后便沉默了。老长时间才响起前进帽的破锣嗓音:
“他娘的,带枪的跑啦!”
“往哪儿……那边……快追。”
“还有个女的,他们跑不了!”
“开枪,打他个狗日的。”
枪声砰砰地再次响起,喊声接着向乱葬岗子方向远去。枪声响了一阵,又响了一阵,逐渐平静下来,后来连喊声也没有了,周围一片死寂。在好长的时间里,大家都被一种共同的感情支配着,没再吭声,心却悬在嗓子眼里,默默地祈祷狗剩子和漂姐能冲出去,脱离危险不让扫盲队抓住。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老绝户为什么不阻止狗剩子冲出去,他打过前进帽,造反派不会放过他的。倘若查出狗剩子打死过他的后爹,后果会更加不堪设想,而他,是否能冲破工人民兵们的围剿,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有义无返顾的坚毅。再后来,布满冰霜的天窗暗淡下来,已是天色擦黑的时候,外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屋里笼罩着沉闷的恐怖,所有的胸膛里的呼吸都非常迫促,我们都忍受着窒息般的煎熬,屏息敛气地倾听着。橐橐的声音由远而近……杂乱的脚步声走进院子里……脚步声走下门洞……脚步声终于停在门口不动了。外面的人不明虚实,不知屋里只剩下些手无寸铁的老弱病残,怕我们有武器,没有胆量贸然闯进屋里,否则早该冲进来了。这会儿,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吆喝着:
“屋里的——把枪扔出来!”
“我们没有枪。”老绝户将烟袋锅插进腰间,回答。
“那就滚出来,举起手。”
“快,缴枪不杀!”
“大家别怕,跟着我。”老绝户用喑哑的声音镇定地说,扯下一床白被套,用手举着它带头迈开脚步。“戴好帽子,手闷子,走吧,孩子们。”绝奶捋捋自己的衣襟,小声说道。“你绝爷说得对,别害怕,跟上他。”她一手领着豆芽,一手和妮儿搀扶着我。我拿起病叔留下的那个大本,跟在老绝户的身后走出门口,只觉得喉咙呼噜作响,浑身上下都在燃烧,脸上火辣辣冷冰冰的难受。漫天鹅毛大雪扑面而来,直往脖子里、怀里灌,骨头都冷得发痛。门口站着两列双腿叉开手持扎枪的扫盲队员,他们冻得跺着脚,缩着脖子,皮帽子耳朵挂着哈气凝成的白霜,凶神恶煞般大声怒斥着,不断用枪把推搡着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的俘虏:
“妈的,快走,上车!”
“还有你,老太太……小孩儿!”
妮儿出来后显得分外沉着,她并没有理睬周围的呵斥,停下脚步,再一次替我系了系帽耳,翻起大衣领子,严严实实捂住我的脑袋。然后搀扶起我,小大人似地将嘴唇俯在我的耳边,低低鼓励道:
“弟,有姐和你在一起,不怕!”
我甩开她的手,夹紧腋下的大本,坚持自己走向卡车。我是个男子汉,怎么能连女孩子都不如,在他们面前显出软弱的样子!尽管我的双腿发软,眼前发黑,脚步沉重,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倒一阵轻松,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没抓到狗剩子和漂姐!风在荒原呼啸、旋转,扬起地上的雪雾,雪团打着滚,波涛一样席卷大地。大片大片的雪花,将天空和雪野连成了一个柔和的、徐徐摇动的、漫天皆白的整体。到处都在下雪,雪落在乱葬岗子上,雪落在江神庙的大草甸子上,雪落在嫩江上,雪落在大地上。整个世界都大雪翻飞,形成雪幕,一切都隐没在大雪之中,一切都消失在大雪之下。我再不感到胸口堵塞了,思想也不那么紧张,内心被欣慰激动着,眼前旋转着一道七色的彩虹,头脑里的喧嚣盖过周围的斥骂,大地要从脚下溜走,一阵天晕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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