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小年的前一天下午,阴沉沉的院子里,一群麻雀在大杨树的干树杈上转着脑袋,跳到雪地上蹦来蹦去,拣食着我们泼出的残渣剩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老绝户计划着再卖两次席子和冻鱼,这样一来连我的药和过年的钱也就凑够了。因为要出门,狗剩子和老绝户中午多喝点儿酒,等漂姐将席子和鱼装上爬犁已经下午三点多钟。漂姐劝狗剩子别喝了,狗剩子却说冻鱼也不怕坏,忙啥,再喝一阵子走也不迟。我烧得迷迷糊糊地躺在炕上昏睡,忽听妮儿跑进来惊慌地说:
“绝爷,他们来啦!”
“谁?”
“扫盲队。”
“怎么来的?”狗剩子抓起猎枪问。
“开汽车来的。”
天天喊狼来也不见狼在哪里,我们几乎放松警惕,即使扫盲队出来拉大网,冰天雪地的,还不得等到过完大年再行动,没想到狼真的来了。老绝户和狗剩子跳下炕,戴上帽子跑出门外观察情况,女人们开始收拾带走的东西。屋里乱哄哄的,我咳嗽着,咯着痰,冻伤的脸燃烧般疼痛。外面情况紧急,我再也躺不住了,穿上大衣跟着他们跑出去。猛一出门,一阵寒气就攫住我的喉咙,截断呼吸,我的膝盖发软,人不由哆嗦起来。
“你咋出来啦?”老绝户低声呵斥。
“撒尿。”我搪塞道。
“趴下,别动。”
我们趴在地窨子门洞里,探出脑袋朝江面窥视。妮儿说的没错,形势很危急,江面上有一辆墨绿色的解放牌卡车朝我们驶来,分外显眼。上面坐满戴红袖章,抱着扎枪,背老式步枪的扫盲队员,看样子目标很明确,是直奔我们地窨子而来的。汽车速度快,光天化日之下根本容不得我们转移,没等屋里的女人出来,卡车已停在江边柳丛旁,车上的人跳下车来列队了。来人并不多,连司机算上不过十几个,只有两个人有步枪,其余人手里拿的都是扎枪。我看到指挥他们的头儿就是那个我讨厌的前进帽,不难推测是他专门领人来报复我们的。扫盲队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把脸藏进大衣领子里,在寒风中缩着肩膀,大摇大摆朝地窨子走来。要是穿过柳丛,走过菜地,很快就能把我们连人带窝都端了。漂姐从屋里出来趴在我们身旁低声问:
“都收拾好了,跑么?”
“来不及了,”老绝户紧锁眉头,“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
“那咋办?”
“妈的,和他们拼啦!”狗剩子举起猎枪,瞪大眼睛,嘶哑地说。
“不能让他们过来,”老绝户压下枪口,“得想办法坚持到天黑,再撤上乱葬岗子。”
老绝户用目光示意狗剩子,两人冲过大杨树,冲向柴火垛抢占制高点。狗剩子趴在柳条垛上伸出猎枪,砰地朝天放了一枪,惊得地窨子屋顶上的麻雀扑棱棱扇着翅膀飞跑了。对面队列的人立即分散开来,端着枪趴在柳丛里,老绝户喊道:
“喂,你们是干啥的?”
“他妈的,你们还敢开枪。”前进帽从柳条丛里探起头,亮起破锣嗓门喊叫。“反啦,反啦!”
“我他妈问你哪?”狗剩子愤愤地打断道,“你们四(是)干啥的?”
“别装傻,我们是扫盲队,奉革委会指示来搜捕你们的。”
“要是在早,有话慢慢说嘛,兄弟。”老绝户缓和道,“我们是打草的老农,不是盲流。”
“谁是你兄弟,我们是革命造反派,放下武器,把手举起来。”
“你们搞错了吧,我们是地道的贫下中农。”
“说的好听,你别想蒙混过关。”前进帽冷冷道,“这一带谁不知道,江神庙是窝藏地富反坏右的黑据点。少废话,你们到底投不投降?”
风一阵阵刮着,呼啸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眼看就要下大雪了。
“不又怎么样?”狗剩子露出冷笑,忍不住大吼。
前进帽身边的同伴们嚷嚷起来:
“他妈的,他们太猖狂啦!”
“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
“让他们知道造反派的脾气!”
“你们听着,”前进帽发出最后通牒,“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你们要负隅顽抗,我们就消灭你们。”
“得想法和他们拖时间,”老绝户转向狗剩子压低声音,“把枪给我。”
“那也得镇住这帮狗娘养的。”狗剩子盯住前面,英俊的面孔扭歪了。
老绝户接过猎枪,端起枪瞄准。
“你们也听着,老止(子)也有脾气,子弹可没长眼睛。”狗剩子放开嗓门大喝。
我克制着阵阵袭来的咳嗽,紧张得喘不过气,手心上都是冷汗。柳条丛里的扫盲队员见我们保持沉默,已经按捺不住地站起身,跃跃欲试准备进攻。只见前进帽呐喊着跳起来:
“同志们,冲锋啊!”
“冲啊——”
所有的扫盲队员都弯着腰,端着武器发出吼声,跟着前进帽跑起来,像一群乱哄哄涌来的羊群。其中有个人滑了一下,他穿着大衣的臃肿的身体,笨拙的四脚朝天摔下去,把雪地砸个大坑。
砰的又一声枪响,老绝户开火了,不过不是对前进帽人打的,子弹准确射向他的棉帽子,那顶帽子应声掀起来掉在雪地上。前进帽跟着扔掉步枪,抱着脑袋趴下,身子紧贴在地面上。那些举着扎枪虚张声势的人都把脑袋缩进肩膀里,屁股朝天就地卧倒了。对面的两支枪同时开起火来,枪声引起很响的回声,在灰茫茫的天空下,在失去光泽的雪地里,子弹掠过我们头顶,震得我的耳膜尖声鸣叫。可惜他们的枪法太差,顶多打得柳条垛掀起几根柳条,扬起一阵雪雾。一阵枪响之后,分不清是尘土,还是硝烟,弥漫在空气中,枪声不知为什么突然停止了,接着传来前进帽变得温和的喊声:
“没打中,是吗?对面的,不要再开枪,停火——停火!”
“你小止(子)明白厉害了,我们四(是)手下留情,要不你的脑袋早搬家啦。”狗剩子恶声恶气地说,“看哪个不要命的小止(子)还敢上,咱们就拼个你使(死)我活!”
“我们可以谈谈。”
“怎么谈?”
“缴枪不杀。”
“去你妈的,你还想找使(死)。”
“别,别开枪。”前进帽玩起花招儿,露出脑袋软中带硬。“反正你们跑不了啦,要是伤着我,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要谈,也是有条件的。”老绝户同样探出脑袋。
“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给我们点儿工夫,我们商量一下咋办。”
“那好吧,”对方犹豫一下答应了,又补充道。“但是要跟我们耍滑头,没你们好下场!”
阴沉沉的天空下雪了,起初是细小的淡淡的雪花,轻轻落到地上,后来变成鹅毛般的大雪片,漫天飘洒,越来越密集了。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密密层层的大雪旋风似地飞舞,四周的景象空旷阴冷,雪地上笼罩着一片令人压抑的寂静。老绝户将枪交给狗剩子,招呼我们进屋,留狗剩子一个人在门口监视扫盲队。我回到屋里,一股热气涌上头顶,再加上刚才冻得够呛,一阵咳嗽抽打着胸口,抽得我眼前乱冒金星。妮儿看出我情况不好,扶我上炕休息,我并没听清老绝户和绝奶商量什么,倒在炕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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