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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失眠两次,第三晚上必定睡个好觉。这是我长期博弈社会的结果。
我是喜欢忙忙碌碌的人,在那美美的睡意里人也不曾闲着。这一次,随便溜达,迷迷瞪瞪就去死人那里做了一次客。一眼看到他,猛然一惊,他还活着?不对呀!在梦境里我就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做梦。脑子里在过着他曾经的一桩桩的经典。我从来不信空想也不会空想,那是醒着的时候;睡着后脑子里发生的事情算不算空想就难说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借助梦乡您是听不到这个荒诞故事的。
A君到冥司报道9年了,没想到在猪场里遇到了他。
除了飘散着猪场里特有的猪粪味道外,空间还算整洁。炉火旺旺的,桌面没有污垢,地板没有沙粒,墙面白中带黄,与周围的环境也还算协调。只是混沌的力量渗透进各个角落,沉沉的,暮暮的,空气中没有风,没有鸟儿和花朵的气息,似乎也没有山河湖海、日月星辰,初来乍到给人的感觉好像是隔着墨镜看画,庸常而压抑。上下左右当然存在了,似乎感觉不出东西南北。见到那种环境,自然会想到地球仅是个家园,太阳地球月亮才是一个世界。
“这里没有太阳。可能被崦嵫山挡住了。”他一句话让我迷糊了半天,崦嵫山挡着?那负责太阳升降的金神不工作吗?走向黄昏和远离黎明远不是一回事,我的思维在神话世界里短暂地畅游着。在那种没有生气,没有想象,令人窒息的环境里,要想活下去首先得忘掉时间吧。时间应当是人世间独有的概念了。
A君肥胖的很,胳肢窝里、腿旮旯里都长满了肉,使两跟胳膊永远地撑出去,两大腿无法分开、两小腿也无法并拢,就像两只耳朵永远不能见面一样。看到这个样子,我又想起了他的那个笑话:有段时期,每周吃一只甲鱼,野生的,说是大补。于是人们见了会敲敲他的后背,看能否听到当当当的响声。他的外表不敢恭维,二百多斤的体重,宽肩阔背,大脸盘,蛤蟆嘴,能让人想到猪,终于名正言顺地任了猪场的经理,可谓众望所归了。最个性的是那洋葱鼻子,红红的让人总感觉需要清洗。看到他的眼睛想不到水,想不到猪,能想到狮子。人世间确实不应当看到这么张脸。毕竟猪场的经理了,虽然与过去的辉煌没法比,但大小是个官。且还有上升空间呢。精神风貌倒还可以,只是心态不好,张口就是牢骚,那是过去养成的习惯。主要嫌他们那里没有真事!
“他们硬讲着说是我本该投胎猪圈,却挤上了人道,多享了50多年的清福;非给安排到这里,说是让还债,上哪说理去?!”“由他怎么着吧,不生这户闲气了。”发完牢骚,他接着规劝自己。
“条件还可以啊,舒服就好!”我安慰着。
是的,除了见不到太阳。
“这里也有星期天?”
“没有,暗无天日。”
久居一地会使时日停滞。没有星期天,也见不到太阳,憋憋闷闷,是不好过。时间是以昼夜为标致的,没有了昼夜哪还有时间。那些不幸被困在矿坑里的工人,获救时只认为过去了三天两天,其实一周甚至半月已经过去了。坟墓里更不用说了,没有昼夜,时间就被定格了嘛。不朽与永恒都是时间的定格。
约略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才看得清办公室里面的摆设。小圆桌,几个马扎。靠墙是一张两屉桌,两把椅子。墙上是两张黑不溜秋的版画,画子下面挂着记事簿,一本是生产日记,一本是考勤簿。没有电脑,确切地说电气设备一概没有,感觉像是阳间里人民公社时期的猪场。房间的一头连着通往猪圈的过道,有道门隔着,门上半截是大的方格,不曾注意有无玻璃。远远望见有几个农民模样的人在猪圈里忙碌着,懒洋洋的,像有气无力的脉搏。一股一股的浊气通过过道涌进办公室里来,阻止着人的深呼吸。过道有些低矮狭窄,刚刚够让人在其中挺直身子行走。A君的块头太大,对面的人得提前拐进猪舍,他才能过去。猪圈很长,看不到头;一间挨一间的猪舍不是很宽,猪舍外面有条水沟,看颜色,明显是懒水,夹杂着浓浊的味道。水沟头头堆放着木板、扫帚、檩条、瓦罐等一度是有用的什物。整个空间里倒不曾注意过有没有蜘蛛网。
工作也还顺心?我问。
还可以,就是缺乏帮手,下面这些人素质太差,一支使一动弹,一个个拧头摸耳的不想下力。做事不赶眼神,也不看头势。给他们配备了纸笔,我说话时听的倒是认真,两眼直勾勾的,但不知道记记。我说半天,再问他哪句哪句话,一概不知。气人啵?得下苦功夫培训呢。他开始了他的演讲,口臭像风扇一样吹过来。有人留心听他讲话他会非常心满意足。还是老样子,每一句话都释放着居高临下,一贯的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因为他从来不曾认为有人能力会比他强,不管职务高的低的。是本能,也是几十年发号施令养尊处优的惯性。生命的终止并没有阻止他的官本意识的留芳。他看不到自己的缺点,亦或希望别人把他的缺点当优点来供奉。他承认这是特权,倒不认为这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我头有些大,得赶紧打住,要不然没完没了。
过去那种福气就别再想了,要不然您心理很难平衡。我的话得到了A君的默认亦或是妥协,他选择了沉默。一阵难堪的沉默。
社会地位与官职一直是他追逐的目标。且目标是动态的,原定的目标即将实现时,已不再是目标了。他穷困潦倒时曾经因为虱子而浑身发痒,吃饱饭,有换洗衣服该有多好!渐渐的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这可以理解为执着,可以理解为发展,也可解释为欲壑难填。其实,欲壑难填是人类的通病,不应当含贬义。
他的身体想象不到的健壮,据他说,手指甲盖里有八个半月痕,那是最健康的标致,也是他经常炫耀的资本。这么好的身体怎么会突然间死亡呢?可以现场求证了。
“主要是那个事对我伤害太大了。”仅仅这个回答就足以使我惊讶,他比在人间时诚实了不少,看来死亡确是一种救赎。就像有些人平时隐瞒年龄,而去世后家人都帮他恢复真实一样。去人世间第一任务是学习,而来到这里第一任务可能真是忏悔了就。
“哪个?540万元你俩私分那事?”
“乜点钱还用害怕啊。”
听到此语我简直吓了一跳!尤其对他说话语气的轻巧。邪恶的人总是无罪的,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邪恶。可是,被你刑讯逼供打死的刘所长,才赔了60万元啊!你俩一下就私分了9条人命!如果换成农民工,不止9条呢。我说的直白,他面如土色。
“那事主要怨他自己,他袭击办案人员。”他接着辩解到。时间无法吞没所有的细节,人世间里的事情他记得清清楚楚。看来酒量大的人阴曹地府里的迷魂汤是不管用的。你们往死里打,人都拉在裤子里了还在打,就不允许人家反抗?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呢。关键人家是无辜的啊,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他不再说话,抬头看了我一眼,迅疾又垂下了眼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什么意思都有。
当官啊,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得学会整人。孔子满口仁义礼智信,可上任七天不就诛杀了少正卯嘛,卯是法家的代表,却被别人依法给办了。他还在辩解着。
“送你那套你落在你弟弟名下的别墅?”我不再对他说“您”。
“那点钱也不多,这些事葬送不了人。咱那个地方别墅值不了几个钱。”
哦,我明白了,不是经济问题。他向来不在乎经济问题的。
“叶坤模差点被你逼死,更不算事喽?!”
“那事主要怨她想不开。”如果在前面加上“依我看”这话是对的。此语相当于他将所有在人世间的作恶又恶了一遍。
人家主持工作两年且已是正处级十年,你却安排副处级两年的测评一般的亲戚去任处长!党性何在,人性何在,你把她当做一个人看过吗?在极度气愤极度悲伤的情况下,人是撑不住的。他活着时我是不敢以这种口气与他说话的。
“我就搞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处长怎么还那么在乎呢?”至今他仍纳闷的很。由此,我想到了那句“何不食肉糜”。其实晋惠帝并不愚蠢,只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而已。他管理单位像训军犬一样,部下学会点头就足够了。
哦,提拔你的亲戚,生生把潘云飞气死的那事?当时他的亲戚什么样?54人测评,只得了两票,他投了一票,亲戚自己投了自己一票!潘云飞人老实的像只绵羊,平时工作勤奋的像只蚂蚁。
“这没有不正常。”他的表情里却带着不正常。那事主要怨潘云飞的心胸不行,没正确对待,与我关系不大,提谁不提谁都正常,组织有组织的考虑,即便是红花也会有不坐果的谎花,我不可能为了这点事折磨自己。小溪给大海添了点儿水,能责怪大海的贪婪?
听听,这就是他的大海般的海量。组织是他家的嘛!
“后来的事情?”我说的是,事前,亲戚送给他5万元;事后,硬逼着要了回去,说是买房缺钱。
“他没有料!”他为了回答点什么而回答道。其实,这个“他”真不好判定代表谁。
“没有料却得到了提拔!”我揶揄了一句。
A君不语,脸上带着愠怒。
其实,与他交流用不了几分钟,你就会发现他反过来复过去都是对的。当领导就是为了使自己正确;让别人正确是为了使自己当上领导。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可表情里与刚才的叶坤模的不一样,带着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的让我纳闷的酿错感。他想改口,想了想,嘴动着,又不说了。把人逼死了也不算事,好个心胸啊。
哦,我猜到了,你酒后吃春药那事。A君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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