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上,外面刮起大烟泡,狂风卷起雪片扑打天窗,屋檐冻得嘎嘎作响,整个天空都被严寒冻僵,大地也在雪地上冻死了,化作雪的凝固的海洋。我们谁也没睡好觉,翻来覆去地翻身,都憋着不说话。只有豆芽睡得好香,有时还说着梦话:“吃……吃……”我的身上暖和了,脑袋也清醒了,冻伤的手脚才感到膨胀,刺痛一浪比一浪高。老绝户和绝奶嘴上不说,心里却惦念狗剩子和漂姐能否挺过这一夜。要知道外面起码是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仅凭他们身上的棉衣是熬不住的,再坚强的人也可能被冻成冰棍儿。
当时漂姐追赶出门外,天漆黑漆黑的,她喊道:
“狗剩子,你等等我。”
狗剩子并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漂姐跑上去拽住他,却被粗暴地甩开。他不理睬喊他的女人,一个劲儿往前走着,两个人走向江边,漂姐再次拽住他的胳膊:
“站住,你往哪儿走?”
“你管得着么?”狗剩子头也不回道。
“刮大烟泡了,我求你,找个地方避避!”
“臭婊止(子),四(是)你出卖了我!”狗剩子收住脚步,一把甩她个跟头,回过头来暴跳如雷。
“是我……”漂姐坐在地上,两眼勇敢地迎住他,舔一下因猛烈呼吸而麻木的嘴唇。“是我,又怎么样?”
“为什么?你四(是)我的。”
“我不能没良心,为了你骗大伙儿。”
“你不四(是)跟我讲良心么,这年头良心多少钱一斤?我那么相信你,关键时刻你却背叛了我,我还不四(是)为了咱俩。要不,我怎么能这么做。”狗剩子怒气冲冲地抬起脚,又收住了。“你给我滚,离我远点儿,谁离开谁都能活,别缠着我!”
“你打我吧,就是死,我也不离开你。”漂姐掀掉皮帽子,甩开手闷子,跪在雪地上。她弯着身子,双手攥在一起,指甲抠进手掌里抽泣。“狗剩子,我求求你啦,就求你这么一次,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听我的劝,去乱葬岗子避避风。这样要冻坏的,冻伤了,我心疼。”
“我使(死)我活该,这四(是)惩罚。你回去吧,我不要你了,用不着管我。”
“操你妈的,狗剩子。”漂姐跳起来,戴上帽子和手闷子,她的眼睛在燃烧,摊开两手,捶着雪地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个犊子,不知好歹。你想不要我,没那么便宜,我今个儿就赖上你了,看你怎么着!”
两个人都上来倔脾气,都不再说话,一前一后行走,雪地上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他们迈着小小的步子,一只脚从雪窝里拔出来,另一只脚又陷进去,好像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一股外力在推动着人前进。两人走了许久,走到大江边又返回来,再沿着江汊子走去。漂姐较着劲,一声不响地跟在狗剩子旁边,不断用手拉扯着他。狗剩子不管怎样都无法甩开她一步,男人快,女人就快,男人慢,女人就慢。暴风雪席卷荒野,寒冷加剧了,天空和大地变得窄小,全都融化在灰蒙蒙的夜色之中,雪片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们只能侧着身子,低着头,用胳膊肘挡住扑面的雪花,绕着这一地区活动取暖。两个牛一样置气的男女喘息着,谁也不望一眼地窨子那彻夜未熄的灯火,望一眼那无论暴雨如注,风雪肆虐都始终发出光芒的窗口。眉毛、额头上满是哈气凝成的霜雪,仍旧机械地行进着,谁都知道一停下来,就会被严寒冻僵。
只有一回,漂姐的一个膝盖着地摔倒了,她双手扶着一棵小树站起身,把头靠在手臂上稍稍喘息一下,养一养力气,吞下一团雪解解口渴。又趟开没膝盖深的大雪跟上狗剩子。凌晨三点左右他们走上乱葬岗子,漂姐的双膝开始发软,只求不要落后,但两腿粘住一样迈步越来越艰难了。狗剩子究竟是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漂姐再人高马大也是女人,终于,漂姐喊叫一声,就没有声音了。狗剩子回过头,发现漂姐双手压在身下倒在雪地里。这才慌了神,跑过去抱起她来,漂姐冻僵的嘴唇里仍然喃喃着:
“你……甩不掉我。”
狗剩子那种冰冷的感情消散了,他再也不敢怄气,背起漂姐跑进小木屋点起篝火,一直抱着漂姐坐到天亮。
早晨做好饭,天还没大亮,绝奶让妮儿照顾豆芽吃饭,自己拿起大衣准备出去。
“你要干啥?”老绝户问。
“去看看他们。”
“他们死不了,看啥。”
“这么冷的天,还不冻坏了。”
“起码狗剩子能搭雪屋。”
话音未落,外屋的门响了一声,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绝奶放下大衣长长松口气。外屋的人并不急于进里屋,停在外面用笤帚打扫着身上的雪,又跺掉自己脚上的雪块,磨蹭着时间。漂姐掀开门帘,狗剩子带着一股寒气跟在身后,在暴风雪中打湿的棉衣全都结了冰,冻得翘翘着,一动就簌簌响。他们都没啥事,只是由于一夜未眠眼圈发黑,如同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搭拉着手臂站在门口,等候着大人的发落。老绝户斜着身子坐在炕桌旁,脊背对着他们,吧嗒着烟袋锅。我发烧了,头疼得厉害,躺在炕上捂着被子发汗。
“回来了,快暖和暖和。”绝奶打破尴尬道。
漂姐有些挺不住了,她没搭话,脱掉大衣一头躺在炕上。
“冻着没有,不能躺,活动一会儿再睡。”
“没,就是太累了!”漂姐双手支着炕席,歪着身子坐起来。
“你们倒没事,”老绝户跳起来,碰翻屋地上的小树墩,他举着烟袋锅走到狗剩子面前,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怒火,气得鼻孔也张大了,要打他,又控制住自己一字一句道。“小疙瘩却冻病了,我问你,狗剩子,走还是不走?”他抬起脚磕打一下烟袋锅,倒尽里面的烟灰,扶起树墩走开,坐回到炕桌旁边。
狗剩子垂着头,一言不发。
妮儿缩在炕头一角看着他们,漂姐从我的背后探出头来,挪动着身子,连连冲狗剩子使眼色,摇脑袋。
狗剩子一连抽过三支蛤蟆头卷烟,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夹着烟卷、长着黑指甲的粗指头。他吐掉最后一个烟屁股,用脚尖碾碎烟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这回是真的喽?”
“那还有假。”狗剩子坐在炕桌另一面,声音冷酷而僵硬。“真的,我狗剩止(子)开弓就没回头的箭!”
老绝户俯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像公牛对角一样相持了一会儿,从炕席底下拿出一沓子钞票,推到炕桌另一头。
“别,绝叔……”漂姐提高嗓音,她的神情在恳求,那冻僵的舌头似乎肿了起来,说话含含糊糊。“我们商量过,要走,也得等过完大年再走。”
“就是,过完年再走也不晚。”绝奶缓和道,“老头子,罚也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狗剩子拿起钱数了数,留下几张揣进怀里,其余的又推回去,也不看老绝户,站起身来嘟囔下去:
“我只要我俩那份,就这么定了,过完年就走。”
漂姐又看了他一眼,没再开口,神色却有些凄然。
“你走━━你们都走,要是在早,滚你妈的蛋!”老绝户挺直佝偻的腰背,一拳砸在炕桌上,严厉地结束了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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