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我咆哮起来,可是无济于事,他没听见似的越走越远。
他不会帮助我的,这时候喊叫愚蠢而又没有用,必须赶快爬上去,否则人就冻僵住了。我冷静下来,拿起随我一起落进水里的冰镩子插进泥里,蹬住它的木把,双手按着冰窟窿里的台阶用力爬上去。我一爬上冰面,感觉到比掉进冰窟窿里还冷,北风迎面吹来,似有无数根小针刺进皮肤,火辣辣疼痛。我的牙齿嘚嘚打战,连骨髓都要冻结起来,四周一片死沉沉的寂静,空气也黏稠了,吸进胸中凝成不再融化的冰块。我不知道狗剩子是不是为报复我,有意设置圈套诱使我掉下去的,但知道必须活动身体取暖。我的棉帽、手闷子全摔进冰窟窿里,好在大衣还在冰面上,我脱掉沾满泥浆的湿棉袄,穿上大衣,捂住耳朵大步往回跑去。
冷气火焰一样紧紧裹住我,身上的大衣比纸还薄,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风寒,脚底下沉重得像拖着两个大铁块。我跑着,滑倒爬起来,爬起来又滑倒。头发僵硬了,手掌僵硬了,整个人都麻木了。“我要回家!”只有这个信念支持我不能停下,拖着沉重的下肢运动着。这一段路程如此漫长,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我鼓起最后的力量跑着,脚步怎么越来越沉重?我先是奇怪,后来感到害怕,渐渐陷入恍惚迷离的状态,觉得四肢都离我而去,空空荡荡什么都没了,只是自己的嘴巴还能翕动,一路嘟囔着:“不能停下,不能停下。”临近家门口的时候我跑不动了,醉汉一样踉踉跄跄地走着,几乎要倒下去。我看到正在望风的妮儿朝我跑来,抱住我摇晃:“弟,你怎么啦?弟!”屋里的人都光着脑袋跑出来,他们的话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遥远得令我不可思议。我还是听清了想回答,可是嘴巴不听使唤,两片嘴唇坚硬地紧闭着,人栽倒在雪地的硬壳上,鼻子扎进雪堆里,被冰雪碰破了。
当我走近地窨子的时候,妮儿见我光着脑袋空着两只手,头发已经冻在一起,因严寒而蒙上一层霜,变成浑身都是白色的冰人,一下吓坏了。我已不知道在这之前自己摔过多少跟头,身上尽是雪。妮儿再问我什么,我都听不到了,她也听不清我到底嘟囔着什么。我的手脚、脸颊,凡是显露的地方全冻伤了,变成坚硬的白壳,跟我们打的冻僵的鱼一样。湿透的裤子和棉鞋与我的身体冻结在一起,腰不能弯,脑袋直往下沉。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既不疼痛也不寒冷,只觉得人在云雾里飘荡,没有思想,没有知觉。
绝奶的经验老道,并没有马上让我钻进被窝暖和,她用剪子剪开我冻结的棉裤、鞋子,让妮儿从外面端来一大盆雪,不停搓揉我冻伤的地方。一盆雪搓尽,又出去端回一盆接着搓,直搓到白色的皮肤泛起红色,我的身体能弯曲为止,绝奶才让我喝下一大碗姜汤迷迷糊糊睡过去。
我恢复知觉的时候,已是晚上。
屋里点着油灯,我躺在炕上盖着被子,浑身着火一样燃烧着,终于感觉到了自身的存在。绝奶抱着熟睡的豆芽,妮儿忧郁地低着头,坐在我的身旁。老绝户叼着烟袋锅盘腿坐在炕桌旁,正用尖锐的目光盯住站在门口的狗剩子和漂姐,训斥狗剩子:
“你哑巴了,当我傻瓜,说呀!”
狗剩子把身子转到另一面去。
“要是在早,你小子翅膀硬了,要飞,要走,随你们的便。那也不能净干没腚眼的勾当。”
狗剩子转过脸要说什么,被漂姐拉了一下又咽下去。
“大伙儿的钱呢?”
狗剩子从怀里掏出一沓子钞票,扔在炕桌上。
“就为这几个钱,你动多少鬼心眼报复小疙瘩,亏你想得出来!”老绝户怒火直冲脑门,他的面孔涨得通红,顺着脖子一直红到锁子骨,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根本没告你的状,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还不知道吧,我没去找二道贩子,漂姐什么都告诉我了,大家都等着你自己交出来。你可以离开这里,爱上哪去就上哪去,也没有人不让你走,需要路费,我们该帮就帮。”
“钱的四(事),四(是)我的错。”狗剩子看了看漂姐,见对方两手绞在一起,扭过脸去不看他,心里越发慌乱。“但我没报复小疙瘩,他自己掉下去的。”说这句话时他又看了我一眼,作出与己无关的委屈神情。
“你装蒜,他好好的能掉下去?”
“我去拉屎了。”
“你早不拉,晚不拉,”老绝户爆炸了,他跳下炕头,挥动着拳头,大发雷霆。“偏偏他掉下去的时候拉?”
“绝爷,”我不能再沉默了,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大家一齐将目光转向我,妮儿把我的被子两旁掖了掖,高兴地说:
“弟,你醒了。”
“我不说过,你是生手,危险。”老绝户依然虎着脸,“我不让你动冰镩子,他当然知道厉害。”
“是我偷着动的,”我苦笑,冻僵的舌头好像肿胀起来,紧贴在牙床上,要想转动非常困难。“不怨他。”
“你知道小疙瘩掉下去,”老绝户盯住狗剩子,身子直往前冲地加重语气。“为啥不救他?”
“够啦,”狗剩子的一个膝盖神经质地抖动着,抬起双手抱住脑袋。“我知道他使(死)不了!”
“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要打就打,要罚就罚!”
“大家说咋办?”
老绝户冷峻的目光扫过大家,谁也没有吭声。
“照老规矩办,”漂姐的胸口紧贴在狗剩子的肩膀上,慢慢说着,好像是把这些话从嘴里拽出来似的。“谁让我们一时糊涂!”
“你们走吧,今晚不许回来。”老绝户的火气平息下来,一屁股坐回炕头。“狗剩子怎么对待小疙瘩的,你们就怎么惩罚自己。”
“就一夜么?”狗剩子问。
“一夜,但不能离开江神庙。”
狗剩子理屈词穷了,他既恼怒又狼狈地一跺脚,穿起大衣,戴上皮帽和手闷子走出门去。漂姐痛苦地抿紧嘴唇,也拿起大衣默默地起身。
绝奶忍不住了:
“漂姐,你去哪儿?”
“我跟他走。”
老绝户瞪了绝奶一眼,绝奶不再吭气了,任漂姐跟着狗剩子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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