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兴安岭一带的老林子里，有一座黄花山，山后的采参营地住着一个看房子的老驼背，山前住着一个猎人。采参人夏天采参住进营地，一到冬天，大家就都赶回山外的家乡过年，只留老驼背一个人看空房子。老驼背从山东老家出来闯关东，一是为躲避战乱，二是想挣些钱养家糊口，甘愿过着孤寂的生活。他夏天采中草药，冬天打柴，除了和猎人喝口老山参酒外很少与外人来往。猎人打他的猎，老驼背看他的房子，多少年过去，两个人的关系处得倒也融洽。

　　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因为一对老虎，便酿成两个朋友之间的悲剧。

　　有一年深秋，老驼背打柴路过一个山洞，听见一阵哀哀的叫声。老驼背知道山洞里住着一只怀孕的雌虎，夏天采药时，他多次见过雌虎拖着沉甸甸的肚子满山转悠，有时人虎相遇也能相安无事，彼此各行其道，从没有发生过冲突。老驼背虽然觉得蹊跷，但没敢贸然进洞探个究竟，因为这个时期遭遇哺乳的雌虎最危险，它是决不会让人靠近虎崽的。第二天，老驼背又路过洞口，有两只饿得皮包骨头的幼虎摇摇晃晃地爬出洞口哀叫，仿佛在求他救命。老驼背心想雌虎一定是去远处打食没能及时赶回来，让幼虎饿坏了！山里人都敬老虎为山神，每到采参季节，老大都摆上供品，求山神保佑大伙福大命大造化大，磕头作揖，洒酒祈祷，祭祀过山神才准采参。他怎么敢随便动小山神！老驼背翻下一道山崖，见到那只摔死的雌虎的时候，马上明白幼虎永远失去母亲了。雌虎的脖颈上撕开一个伤口，浑身是血，显然，它是在搏斗中掉下山崖的。好心的老驼背就地挖个坑埋掉雌虎，返回山洞抱走两只虎崽，带回采参营地，用下套子套来的野兔、山鸡，或采药换来的食物喂养小虎。

　　山前的猎人来老驼背家串门，劝他不要养虎遗患，以免日后它们野性难改，连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老驼背不以为然，说小虎实在可怜，我不能眼睁睁看它们饿死，见死不救，权当两条狗养着，等它们一长大就放虎归山。转眼间已到开春，小虎的个头有小毛驴大了，狗一样温驯听话。采参人回营地后，老驼背怕小虎伤人，搬出采参营地盖起座小屋独自过活。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虎的身体越长越大，食量也大得惊人，单靠主人下套子、采药很难糊口。终于有一天，老驼背再也拿不出吃的东西来，抚摸着它们的颈毛叹道：“你们也该自己打食了，记住，晚上出去，早上回来，我还有一口气，这就是你们的家。”两只小虎懂事地点点头，告别主人跑出家门，很快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两天两夜也没有回家。老驼背惦记自己孩子一样放心不下，每天都站在门口盼着小虎归来，怕它们碰上豹子、猞猁发生意外。他等呀等呀，望眼欲穿，甚至后悔不该放它们出去，急得连头发都变白了。

　　第三天早晨，小虎回家了，一只虎叼着一只鹿腿，另一只虎叼着一副鹿角。欣喜若狂的主人一手搂住一只虎的脖子，贴上脸颊，眼角流出浑浊的老泪。看来老驼背的担忧纯属多余，他的小虎成熟了。它们白天躺在院子里睡觉，晚上出去打猎，一经走出家门，严酷的环境很快就使家虎恢复野性，变成山林之王，连跑得最快的梅花鹿也难以逃过它们的利爪。每每小虎吃饱之后，总是带回一只鹿腿和一副鹿角。老驼背善有善报，时来运转，他有的是鹿茸换取银元，寄给山东老家的老伴儿和儿子了。但是老驼背从不吝啬，他常常拿出鹿茸帮助有困难的采参人。两只小虎对所有的采参人都十分友好，唯独不欢迎山前的猎人，一见他来串门就弓起腰身，虎须倒竖。这个时候，老驼背就吆喝两声：“不能这样，他是我们的朋友！”猎人往往不经意地一笑：“老哥，它们野性不改，你可得小心呀！”猎人唯一在意的是旮旯那越攒越多的鹿角，他一看到鹿角，眼睛里就发出贪婪的光。

　　一天，采参营地的老大来小屋串门，发现小虎不在家，老驼背被人用斧子砍死在门口，屋旮旯那堆鹿角也不见了！这肯定是一件谋财害命的案子，但究竟是谁干的，大家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名堂，只好念在往昔兄弟的情分，挖个坟坑埋葬起老驼背的尸体。凶杀案发生后仅过一天，他们又在山前的猎人家发现另一桩怪事，猎人好端端躺在自家的炕上，突然被什么猛兽咬死了！山里人都传说，并且说得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那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小虎打食归来发现主人遇害，立即明白是猎人财迷心窍砍死主人夺走鹿角的，于是循着足迹跟踪而来，冲进猎人的屋里撕碎他的喉咙。两只小虎为主人报仇雪恨，从此就返回荒野归隐进深山老林了。但每年这个时候，它们都会重返采参营地，趴在这里郁郁沉思好一阵子，长长的、充满忧伤地号叫一番，然后才离去。有一个疑点谁也无法自圆其说，既然是猎人谋财害命，为什么大伙儿翻遍他的屋子也没找到抢劫的鹿角呢？

　　天高皇帝远，官府也奈何不了山里的事情，大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逐渐淡忘掉这起奇怪的凶杀案。入冬后，采参营地的老大又雇个看房人，之后就再没有人提起这件往事。第二年开春，采参营地又热闹起来，老大照例摆起大酒大肉祭祀山神。山外来了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小伙子，操着一口山东口音说：“可找到你们啦！”接着昏晕过去。老大忙用米汤灌醒来人，问他到这里有什么事情？小伙子说，他是专门从山东老家赶来看望父亲老驼背的。过去一到年底，父亲都往家里寄钱，再不就托人捎个平安的口信。现在连口信都没了，母亲不放心，凑起家里仅有的钱做盘缠，让他来看看父亲是不是病倒了？

　　大家一阵沉默。

　　老大怕小伙子一时难以承受打击，让他先暂住几天，缓冲一下情绪养养身子。但是纸里包不住火，采参人晚上喝大酒嘴上没有把门的，三杯下肚就把凶杀案泄露出来。小伙子悲恸欲绝，流着泪说：“我爹死了，家里还有娘……钱都花光了，可怎么回去呀！”

　　“我看你留在这里吧，”老大安慰他道，“和我们一起采参，等挣够了路费再走。”

　　第二天一大早，做饭的人刚出门挑水，就扔掉水桶退回来，老驼背那两只消失的小虎又回来了！它们一前一后，威风凛凛地把守着营地的大门。哪个人一旦敢露出脑袋，小虎马上发出示威的警告，吓得大伙战战兢兢，再也不敢走出大门一步了。“没关系，它们是回来玩玩的，”老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伙儿千万别惹山神爷，等它们走了咱再干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