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老头鱼一大早就赶着毛驴车返回山东屯。狗剩子与漂姐拉着装席子的爬犁去乱葬岗子修小木屋,直到晌午头也没回来。老绝户不放心,叫我去喊他们回家吃饭。
潮湿的、有些融化的大雪地,非常柔软,脚踩上去几乎都感觉不出来,也没有响声。我没等走到小木屋门口,就听漂姐在屋里又哭又叫,正和狗剩子大吵大闹。我不由放慢脚步,考虑着,迟疑着进还是不进去。我想起老头鱼说过两口子打架不能拉,你越拉他们越来劲,还不如让他们打够就不打了,何况我一个孩子如何劝架?于是决定停在门外,等漂姐不哭了再叫他们,免得难为情。
“你个没良心的,我什么都不能改变。你打够了。”漂姐咳嗽了一下,抽抽搭搭道。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狗剩子的声音低沉而刺耳。
“去哪儿,往哪走哇?”
“我不四(是)说过,树挪使(死),银(人)挪活,我什么活儿都能干,到哪儿不混口饭吃。我们进沟里,隐名埋姓过好日止(子)。”
“我不让你走,你不能离开我,我叫你留下。跑到大山沟子里干啥,到哪儿不都是盲流。”
“总比窝在这儿,让银(人)家关门打狗强,整天东躲西藏,我受够啦!再说我这样的银(人),被他们逮住不就毁了。”
“你走吧,我不去。”
“那好,我走,你可别后悔。”
“钱你不能带走,是大伙儿的。”
“我得有路费呀,就这一次,他们再挣吧。”狗剩子的语气平静多了,“行了行了,别哭啦。”
“不行,叫老绝户知道,饶不了你。”
“你帮我再瞒一阵止(子),等天暖和我就走。”
“麻袋里能藏住锥子么,你得和大家说明白,哪怕先借着!”
“我要四(是)不呢?”
“我说。”
“你敢,我打烂你的嘴!”
“给你打,给你打,你打呀,该天杀的!”
屋里咚咚地跺着脚,震天价响,漂姐的嗓门放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不知为什么又突然破涕为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之后便是一阵沉默。怨不得昨晚老绝户叫狗剩子交钱,他俩支支吾吾,回答问题老是躲躲闪闪,原来是狗剩子捣鬼私吞大家的公款。我多次碰到他俩躲在一起鬼混,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我想躲开少惹是非,别没抓着狐狸沾一身臊。再说狗剩子要走我求之不得,他一走以后就再没有人和我闹别扭了。我正准备离开,狗剩子提着裤子出来撒尿,看见我马上警觉地问:
“小疙瘩,你来干啥?”
“绝爷让我来叫你们吃饭。”我拔腿就走。
“站住,你听到什么了吧?”
我慌乱之中点头又摇头,想尽快摆脱他。
“你肯定听到了,”他抓住我的脖领晃了一晃威胁,“要四(是)敢说出去,我砸烂你的狗头,滚吧!”
之后的那些日子,我一直守口如瓶,没向老绝户透露半句狗剩子的秘密。狗剩子心里有鬼,总是用恶意的目光审视我,对我疑神疑鬼吹毛求疵,生怕我泄露他的丑事。我感到恶心,恨不能天气赶快暖和他好滚蛋!
从老头鱼回去那一天起,江神庙人又多一项任务,轮流出去值班望风,时刻警惕大江对岸的动静,预防扫盲队的卡车突然袭击。外面奇冷,人站一会儿脚就冻麻,身子冻僵,得经常换岗,或者望一阵风进屋暖和一阵,暖和过来再出去。这期间,我不望风时就猫在家里编席子,生活日复一日,几乎一成不变。绝奶盘腿坐在炕上,一边编席子,一边给我讲了个《山神》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竟忘记手中的活儿,听完后又央求她多讲几遍,直至自己能默记下来。因为我心里有个秘密,想把这个故事记录在病叔的那个大本上,帮他搜集民间故事,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事隔四十多年,我至今记得那个故事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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