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冬夜早早降临在天窗玻璃上,外面的暴风雪一会儿怒吼,一会儿尖叫。从嫩江上传来冰层坼裂的咔咔嚓嚓的响声,人出门抱点儿柴火就险些被大风刮倒。屋里灯火辉煌,老绝户挑亮油灯的捻子,还在窗台上插了几根燃烧的松树油子,更加烘托了节日的氛围。灯光照着摆上炕桌的土豆炖兔子肉、渍菜粉、肉丝炒黄花、炖鲶鱼、红烧鲤鱼。因为是年饭,女人包了一次猪肉水饺,男人们照例喝开大酒,男男女女围着炕桌盘腿而坐,红红火火过一把新年。
“来,绝叔,干一碗。”老头鱼举起海碗,“新年头一天,咱江神庙大团圆,豆芽回来,妮儿的病也好了。”
“要是在早,这酒该喝,”老绝户笑逐颜开,“大家都喝,你,小疙瘩也得喝。”
除了绝奶和妮儿,我们全喝干一碗酒,难得菜肴如此丰富,人人都兴高采烈。老绝户的情绪一上来,连忙着吃饺子的豆芽都没放过,端起酒灌了儿子一口。辣得豆芽咂巴着嘴,用一只手扇着嘴巴,摇晃着小细脖打嗝。大伙都被豆芽的滑稽相逗乐了,狗剩子却乐不起来,独自一碗接一碗喝酒。
“等等再喝,老大。”老绝户想起了什么,摸索起炕头的席子底下。“今个儿咱们是一醉方休,等我先跟你结一下账,免得醉死忘了,你家人也得过年呀。”他摸了几下,又拍起自己的脑袋。“看我这脑子,都给秃头了不是,狗剩子,把这几天卖席子的钱给老大。”
狗剩子没听见似的,避开老绝户的目光,仍旧低头喝酒。
“你听着没有?”
狗剩子掏出几张钞票,递给老头鱼,眼睛却望着旁边。
老绝户侧着身子对着灯光,半面脸隐没在阴影里,盯着狗剩子,觉得有些不对头:
“就这么点儿?”
老绝户疑惑,我们也觉得蹊跷,目光全转向狗剩子。过去送席子和鱼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二道贩子从不赊账,今个儿怎么了?漂姐的神色紧张了,含含糊糊替狗剩子解释,想把老绝户的问话支吾过去:“银(人)家不凑手,赊着呢。”
我觉得漂姐最近有点儿怪,变了个人,好像从来就不曾有过那样一个好说好笑,热热闹闹的人。一丝阴影笼罩着她的眼睛,说起话来也不再嘎嘣溜脆,变得吞吞吐吐。
“哎,咱爷们儿外道了,钱一时不凑手,我家还能对付。”老头鱼岔开话题,“绝叔,我这次来,还有重要的事没说呢。”
老绝户叼起烟袋锅,胡子里喷出乱蓬蓬的烟团,小小的油灯便笼罩在烟雾里,闪着暗蓝色的光亮:
“啥事?”
“春节前可能扫盲流。”
“这种天气,就是狗熊也会冻僵的,他们还能跑到江边拉大网?”
“我可不是开玩笑,说不定就在最近。”
“你听谁说的,敢肯定?”老绝户仍旧将信将疑。
老头鱼掏出卷烟纸放进烟丝卷好,用舌尖粘着烟头说,他看过市里散发的战报,春节前要搞一次大行动,将附近的盲流一网打尽。这可是牵扯到我们命运的头等大事,生死攸关,马上将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转向“扫盲”的话题。接下来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商量着如何应变,采取措施对付可能到来的扫盲队。老绝户发愁了,冬天比不得夏天,三九严寒滴水成冰,江神庙老的老,小的小到哪儿躲避才是,人出去不活动就冻坏了!老头鱼建议去山东屯避一避,一琢磨也不妥,山东屯靠近郊区查得更严。讨论来讨论去,大伙儿还是决定一有风吹草动就上乱葬岗子,到小木屋里暂时避避风。老绝户吩咐狗剩子明天带些席子去看看,和点儿泥堵死墙壁的缝隙,再钉上层席子御寒,随时预防意外。
“躲啥,往哪儿躲还不四(是)一样,”狗剩子冒着汗,满脸通红,瞳孔放大了,猫眼一样闪着亮光。他朝膝盖上猛捶一拳,情绪激动地说。“兔子憋在窝里,银(人)家一抓一个准!”
“你说咋办?”老绝户问。
“我都快闷使(死)了,要躲就跑远点儿。”
“去哪儿?”
“老止(子)有腿,愿去哪儿去哪儿。”
“要是在早,你他妈跟谁说老子!”当的一声,老绝户将酒碗蹾在桌面上,厉声喝道。“搅屎棍子,又不安分了,想出去找死是不是?”
“我受不了这种日止(子)……让我使(死)!”狗剩子又喝高耍开了酒疯,一头扑在炕桌上,臂肘撑着桌面,手指插在头发里大哭大叫,弄得盘碗酒菜四溅。“谁要敢来抓……试试……我可不像你们,忍着忍着,这种日止(子)啥时候是头……让他们来吧,看我不一枪一个崩了他们……我拼……”
“拼啥?狗剩子,你疯啦!”漂姐赶紧抱起他接过话头,“绝叔,别理他,这两天他情绪不好,一喝就多。”
也许狗剩子确实情绪不好,脑子里有根弦断了,鬼迷心窍。这些日子,他喝醉的次数越发频繁,真真一个搅屎棍子,不喝正好,一喝就收不住。尽管他每次都酩酊大醉,膝盖都直不起来了,却很少有呕吐的时候,这是我头一次看他撑不住吐开了,吐得满地满炕都是稀溜溜的食物,臭气冲天!本来大家要欢欢喜喜吃顿年饭,狗剩子怎么这样,非要使大家扫兴?好端端的一顿年饭无缘无故发生剧变,叫狗剩子搅得一塌糊涂,大伙儿也没兴趣再喝下去,结果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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