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伯利亚的寒流滚滚而来，严寒笼罩着大草甸子。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屋外暴风雪肆虐，大草甸子上天昏地暗，仿佛那雪不是飘落下来的，而是从天上倒下来的奔涌下来的一般。严冬正在势头上，是那种棒打不走的三九天。逢到天气不好，闷在家里无法出门，我们就坐在炕上编席子，天气好的时候便出去打柳条，活动一下筋骨。
妮儿从医院回来，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仍旧很虚弱。绝奶坚持给她熬鸡汤，每顿让她喝下一小碗，然后将余下的鸡汤放在外面冻着，下一次热热再喝。妮儿缩在炕头里面躺着，明显憔悴了，不久以前那自信与愉快的性格消失了，变成活的死人，整日里不说一句话。看得出，她的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即使能起来自己上厕所也不开口，像会说话的哑巴。
“跟我说点儿什么吧，妮姐。”没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着悲哀和怜悯，守在她身边央求着。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似乎没听到我的声音。
“你好点儿了么？”
她微微点头。
“你想吃东西么？”
她微微摇头。
“起来走走，别总躺着。”
她竭力作出痛苦的笑容，结果只是动了动嘴角。
“我给你背词典吧，看我哪个成语不对，你纠正。要不，我给你唱支歌，唱病叔最喜欢的那支。”
她闭上眼睛，好像失去知觉，焦黄的脸蛋泛着暗淡的红晕。
我在爱着妮儿，偷偷地爱着她，那几天夜里我连连“跑马”，裤衩前面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欲罢不能。心里跟猫抓一样，抓得很痛，又不能让她察觉我的隐秘，只想照护好她渡过难关。因为她的病非常神秘，我虽模模糊糊懂得这是女人的秘密，能猜测到几分，但她羞于对我启齿，我也无从安慰她，否则会让她更难堪。她就这样对不幸和痛苦逆来顺受着，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还击受欺辱受伤害的现实，有什么能够抵挡既不公平又残酷的命运，为人生而受尽苦恼。现在她生命中的火焰似乎熄灭了，或是隐藏在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像一朵还没有完全绽放的鲜花，就过早开始萎谢、凋零，失去应有的美丽和芳香。
有时，妮儿就这样躺着，悲哀地沉思着，我们默默地待很久，一句话也不说；有时，由于心里悲痛，她深夜里睡不着觉，便独自靠着墙壁坐起来，头发垂在半边脸颊上，用被子抱着膝盖，抬起脸漠然地望着天窗。在整个夏季里，那一排窄小的玻璃窗户始终敞开通风散热，除非刮风下雨才关上。窗框上钉着浅绿色的窗纱，以防止老鼠、马蛇子、拉拉蛄、蛐蛐、瞎蠓、大马蚊子等钻进屋内，这些小动物还是经常不知从哪儿钻进来。“门，门，关好门。快呀，别让它进来！”吓得妮儿叫起来，让我赶紧把它们抓住，扔出门外。这时候的窗口四周镶着一圈美丽的霜花，唯有中间的玻璃依旧透明，让清澈的月光斜斜地流进屋内。使人可以望见外面那挂满积雪的杨树杈，望见冬夜里那鹅蛋黄似的，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往往妮儿就这样朝窗外凝视，呆呆地望着，望着，偶尔，才轻轻吐一口气，突然就垂下脑袋，脸埋在手掌里无声抽泣起来。我又感到了对活着而又孤立无援的人的怜惜，它是那么强烈，但是我却爱莫能助。有一次我实在憋得没办法，咬牙切齿道：
“我恨死大下巴，也恨死秃头，要是再碰到秃头，我非打死他不可！”
“不，弟。”她用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终于恢复知觉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都是他们坏的，要不你也不会遭这么大罪。”
“都过去……过去了。”她的泪水扑簌簌流下来，把脊背转给我。“我累了，没力气。”
“妮姐，我惹你伤心啦？！”
“看你这孩子，不懂事。”漂姐顺手给了我一巴掌，“去，以后不许你再提这个。”
她说这话，态度是严肃的。
大人们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不准我再惹妮儿难过，我走开去坐在角落里，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屋里的人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谈话不多，尽讲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他们小心地回避与她可能有关的话题，设下绝对不可逾越的警戒线，然而却在目光的交流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谈话：“快过去吧，快点儿吧，让这段日子过得越快越好，到头来什么伤都会愈合的，再厉害的伤也会愈合的！”其实我明白，他们是想让妮儿从受伤的心灵里尽快掀去这一页，慢慢把它淡忘掉，永远忘记得干干净净。
我很少与妮儿没话找话了，以免引起她的伤感。
严寒聚集起力量，把整个大草甸子都冻死了。大江自有它神秘的规律，一段时期鱼群密集，一段时间一条鱼也没有。我不知道冬天江里的鱼是不是也有洄游的习性，反正我们好些日子下网都扑空，一条鱼也没逮到。老绝户说天气太冷，鱼也“猫冬”了，他干脆收起丝挂子不再出去打鱼。我们唯一的营养也断了，每日三餐又是老一套的土豆、酸菜、大饼子，偶尔，才能套住一只野兔打打牙祭。
平淡的日子终于有所变化，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本来漂姐出去送席子回来说，老头鱼要和我们一起过新年，也给我从家里捎些东西来。我天天掐着手指头盼着老头鱼来过年，也好早日接到母亲捎来的东西。我这里挺好，生活虽清贫，但什么都不缺，母亲完全能从老头鱼那儿打听到我的近况，那么她会捎什么来呢？最好是几本书，除那本词典我什么都看不到，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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