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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483)

时间:2021/11/17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140834
  四

  傍晚,绝奶叫醒妮儿喂她鸡汤,妮儿抬起脑袋喝下两口,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绝奶为照顾病人,睡在妮儿的身旁,我被撵到大炕的另一头,即病叔原来睡觉的地方,头一次和妮儿隔开了。但是祸不单行,对我们的妮儿来说真是老天爷不长眼,祸从天降,祸不单行。她的血流得太多了,每隔一段时间,飘姐就抬起她的身子,抽出垫在下面的被鲜血浸透的炕被,又重新铺上一块折叠的旧床单。半夜时分,我被大伙儿的忙乱惊醒过来,揉着眼睛坐起身,发现油灯点得亮亮的,众人都披着衣裳,围着妮儿商量着什么。

  “坏了,这闺女是大流血!”绝奶焦急地说。

  “能止住么?”老绝户问。

  “怕不行,她身子太弱。”

  “女人啊,就怕这个,怕啥来啥。”漂姐苦着脸,一遍又一遍念叨。“再流下去会没命的!”

  “就没别的办法?”老绝户急了。

  “有,上医院。”

  “现在送来得及么?”

  “越快越好。”

  “半夜三更的,”狗剩子愁眉不展地拉长声音,“银(人)家医院能收吗?”

  “少他娘瞎扯,救人要紧。”老绝户心急如火,他果断地打断狗剩子。“快,备爬犁。”

  没别的办法,就得这么办。

  我们立即紧急出动,送妮儿去市里的医院进行抢救。

  老绝户、狗剩子和我拉起爬犁,绝奶坐在爬犁上抱着昏迷不醒的妮儿。漂姐怕冻着妮儿,不但给她穿上大衣,还用一床大被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坐在爬犁上,扶着绝奶以免她俩颠簸下去。黑沉沉的夜,寒星点点,冰封雪凝,星星也沾满霜花,冷得发抖。我们拉着爬犁一溜小跑,绕过江心山脉似的高耸的冰脊,越过江面,身后的爬犁有时上下颠簸,有时左倾右斜,有时平稳前进,有时猛然前冲,爬上第一道防洪大坝,我已经大汗淋漓,我想我们一辈子也走不到头了。“快……快……”不用催促,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催促自己,都十分清楚这是与时间在争夺生命,与死亡争夺生命,一分一秒都十分宝贵,不能耽搁。为争取时间我们没走坝顶的大道(那要绕一个大弯,多走好多路),而是穿过朝鲜族人的稻田沟直插山东屯,找老头鱼借毛驴车赶往城里医院。稻田沟里的冰面很滑,但道路平坦,拉起爬犁不费力气,人不过脚底下滑点儿,多摔几个跟头罢了。

  我不知道自己摔过几个跟头,又怎么被人拉起来,继续疾行。一路走下来,浑身是雪,浑身是汗。好在这段路狗剩子不知走过多少趟,闭着眼睛他都能摸到,我不管看路只管低头拉车。偶尔,遇到沟沟坎坎,狗剩子发出短促的声音,让爬犁上的漂姐下来:“使劲儿……抬上去……好啦,你上去吧。”之后又陷入不安的静默之中。

大约走了三个半小时,我们翻过第二道防洪大坝,穿过爱国菜社的菜地,七拐八转来到漆黑寂静的山东屯。

爬犁停在我熟悉的狭窄的街道上,老绝户和我走进院子,敲响老头鱼家的屋门:

   “老大,开门,快开门。”

  “谁呀?”过了一会儿,屋里问。

  “我是老绝户,有急事!”

  屋里的灯跟着亮了,老头鱼披着棉袄睡眼朦胧地打开门,惊异地问:

  “怎么,都出来啦,快进屋暖和暖和。”

  “不了,用用你的毛驴车,送妮儿去医院。”

  老头鱼马上套车,他换过大车说:“我也去吧。”

  “人手够,去多人也坐不下。”老绝户接过鞭子说。

  “市里闹腾得凶,查得紧,小心!”

  “去他妈的,驾━━”

  老绝户一屁股坐上车辕,扬起鞭子,毛驴车跑起来。病人怕颠,绝奶抱着妮儿坐在前面,我双手攀着车厢与漂姐并肩坐在狗剩子身边。一路上我没感觉到冷,这会儿汗水消了,刺骨的北风一吹周身冰凉冰凉的,尽管穿着笨重的大衣和厚实的棉鞋,人还是快冻僵了。山东屯的路面坎坷不平,大车颠得屁股生疼。与此同时,我也有些忐忑不安,唯恐有哪个糖厂的造反派从黑暗的角落里冲出来逮住我。但这么黑的夜晚,他们也不会想到我能潜回市里,绝对不会,我何必做贼心虚,况且我也不是什么贼!大车驶上柏油马路,越来越平稳,四周的世界沉睡不醒,只有毛驴的蹄声回荡在寂静的马路上。

  我就这样想着心事,毛驴驶过群英楼商店,向左转弯,拐进我久违的繁华大街。十字路口有红绿灯了,微弱的路灯明亮了,头顶上有无轨电车的电线了。大街上铺着一层被车轮压实的积雪,有些路段变成黑色的冰面,风儿吹过卷起一阵清雪,这一切,叫我既熟悉又感陌生。路上,时而有骑自行车下夜班的职工,将脑袋埋在皮帽子里,缩着肩膀,谁也不顾地匆匆驶过,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市革委会门口有雄赳赳的解放军战士站岗,身边的院墙上仍旧贴满大字报,卷起的纸角在寒风中抖动。到处都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标语牌:“敌人不投降就砸烂他!”,“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使我不寒而栗。久住江神庙仿佛置身世外桃源,竟淡忘外面严酷的世界,乍一回来恍如隔世。

毛驴一路累得大汗淋漓,凌晨2点钟,我们来到市立第一医院大门口,院门口的值班人员不许大车进院,我们只得将妮儿抬进急诊室走廊。没想到刚一挂号就遇上麻烦,值班的女护士盘问起我们的身份来,她用笔杆戳着病历本问:

  “我问你们,她没大名么?”

  “没,农村的闺女,从小就叫妮儿。”绝奶答。

  “都十七岁了,没姓?”

  “有,姓张,”还是漂姐来得快,马上补充道。“大名叫张妮儿。”

  “我看她不是农村姑娘,”护士掀开被子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妮儿,疑虑大增。“逃政治难的吧?”

  她一针见血,我们确实是逃政治难的流亡者。

  大家顿时紧张起来,用眼睛商量着怎么办,老绝户却抽起烟袋锅,软中带硬道:“她就是俺闺女,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快给看病吧,出了人命你担当得起吗?”

  护士不理老绝户,又转向绝奶:“她是你闺女?”

  “闺女还有假。”绝奶恳求道,“头一胎就流了,求求你,大夫,救命吧!”

  “有公社证明吗,拿来看看。”

  “证明……啥证明?”

  “证明她不是地富反坏右分子。”

  “俺他妈八辈子都是贫下中农,”老绝户火了,攥起弯曲的被烟熏黄的拳头,要揍护士。“要是在早,要啥证明,老子手上的老茧就是证明!”

  这一招儿还真灵,那时候证明自己的苦出身,莫过于手上的老茧最管用,再说偏僻农村的姑娘结婚早,十六七岁怀孕并不稀奇。女护士一下被镇住了,让狗剩子将妮儿背进急诊室。

  急诊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她很和蔼,除了病情什么都不多问一句,显得十分谨慎。她给妮儿打过止血针,说她流血过多身体太弱,最好家人能给病人输些血。其实她大可不必动员我们,没说的,我们马上伸出胳膊请她抽血,妮的血是A型的,验过血型,只有我和绝奶的血型和她一样。值班医生只想抽绝奶的血,说我不到十八岁,正在成长期,抽血会影响发育。绝奶岁数大了,一个人怎么能献那么多血,我磨开医生坚持与绝奶各献一半。医生拗不过我只得同意,给我和绝奶各抽出大半针管鲜血,注入病人的血管之中。

妮儿血管里的血液畅快地流动了,尖锐的疼痛停止了,病情马上好转,苍白的脸蛋泛起淡淡的红晕,呼吸均匀多了。生命的欲望和青春一样,不可阻挡,汹涌澎湃,总是能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倔犟地表达出来。当她醒过来,明白自己是躺在医院时,微弱地说:

  “谢谢!”

  “谢啥,你没事就好。”漂姐笑逐颜开。

  我守在她的身边,激动得无以复加,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了。

  “妮姐……”我翕动着嘴唇说。

  “弟……”她的眼睛在回答。

  我的嗓音喑哑了,喉咙发堵,泪水噙满眼眶,彼此摆脱什么似地重新紧密地联系起来。我忽然意识到,是的,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这是我初次的爱情,两小无猜的,患难与共的,孩子的爱情,也只有这时才能产生突如其来的孩子的爱情。我的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的柔情,竟不能自已地趴向她的枕边,脸埋在臂弯之间,肩膀抽动着无声饮泣起来。这不是用语言所能理解的情感,以至大人们不得不诧异地拉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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