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脚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到乱葬岗子上,来到病叔的坟墓前也没发现妮儿,脚印又奔向白桦林。
我不明白她一个人大冷天去白桦林干什么,那里除了雪还是雪?到处都白茫茫一片,大雪覆盖的树林里悄无声息。下午慢慢地过去,耀眼的雪野上笼罩着一种冷冷的气氛,使人有些胆怯,奇怪的念头不期而至。“妮姐━━妮姐━━”我放开喉咙喊了两嗓子,喊声在寂静的树林间回荡,没有回答,只有露出雪地的几簇褐色的干艾蒿秆,有如浮出水面的水草般微微晃动。我知道妮儿如果不回答,肯定有女人的事,我不好打扰,想等她一会儿,遛完套子一起回家。我遛遍套子,人擦过树枝时,落下一团团积雪,一只野兔也没逮到,又返回到病叔的坟墓前。自从病叔死后我几次想来看他,都这事那事没走出来,现在他的坟墓已和抗联战士墓一样,被埋在白雪之下,看不出新坟旧墓了。那个崭新的木碑还散发着松树油子气味,告诉我病叔刚刚长眠在这里不久,我伫立在病叔的坟墓前,一种悲哀油然而生,眼睛模糊了。此刻我想该为病叔做些什么,因为大雪天冻土层越来越厚,又一时没法儿为他上坟。我突然想到,可以用雪上坟尽一点心意,于是双手捧起雪块,一捧捧往坟头上堆着。
我专心致志地堆着雪,妮儿在身后叫:
“弟。”
我回过头,见妮儿抱着一束用绳子捆着的墨绿色的松枝,脸颊上挂着冻结的泪痕,眼泡都肿起来,大衣和帽子上尽是雪花,显然是掰树枝时抖落身上的。我有些奇怪,树上哪来那么多积雪,她好似摔过一跤,身上才沾满这么多雪花的:
“妮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咋哭了?”
“想病叔!”妮儿将松枝插在坟前,低头掩饰着自己。
“我也想,非常想。”
“真是的,”妮儿双手捧起积雪和我一起上坟,把松软的雪花拍实。“我也能和病叔一样就好了!”
“和谁?”寒风吹进脖领,我的心里一阵刺痛。
“静静地躺在雪地里,什么都不想。”
“那不就死了吗!”
“眼睛一闭,再也见不到人世的丑恶!”
“什么话,病叔说过,我们岁数还小,未来的生活还早着呢。”
“活下来的人多么痛苦,我没有未来了。”她望着天空,声音很低,很平静,似乎对一切都不抱希望。“可能我妈妈说得对,人生下来就有原罪,来到世上是赎罪的。”
“你妈……怎么灌输孩子这一套?”
“她是基督徒,我原来不信命,现在信了。”
妮儿的眼里充满忧虑和恐惧,那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少女生活情趣,被大风刮走似的,从她的嘴唇间永远消失了。我和她面对面站着,诧异地望着她,那时我从来没听说过基督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基督教是什么。我想,妮儿的母亲是日本人,大概基督是日本的什么人物吧?她并不理睬我,仍旧自言自语:
“我本想跟病叔去的,但没走成!”
“什么,你想自杀……真的?”我问。
她垂下头默认了。
一阵寒气透过我的脊背,漫过全身,仿佛天色在暗下来,风吹得更冷了。我突然似有所悟,对自己想到的事情大吃一惊━━我经历过的自杀太多太多,我的母亲曾经自杀未遂,我也上吊自杀过,幸好被妹妹及时赶到救下来,所以对自杀特别敏感。我迅速联想到,她独自一个人跑到白桦林,是想躲开我们自寻短见。完全可能,她把绳子挂在哪棵松树枝上,套上自己的脖子,但树枝冻得发脆了,玻璃一样一碰就断,人压断树枝摔下来……
“不能,千万不能!”我把住她的肩膀说。
“死有什么可怕,怕的是活!”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妮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摇晃起她的肩膀,企图摇醒她。“告诉我,你连我都不相信啦!”
她抬起双手,把脑袋放在手掌上。
“那也不能死,”我大吼大叫,“死是笨蛋,熊包,胆小鬼,是不负责任。你死了,让我们活着的人难过,这是自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我把当初母亲怒斥父亲的那些话,一股脑儿宣泄出来,向她砸去。尽管我不知道我所指的“他们”是谁,而妮儿又为什么不想活了。
“不,我已经死过……”妮儿用肩膀撞开我,抬起目光望着虚空凄然一笑。“过去那个我死了,我现在想开了,天大的不幸也要顶住,我要活下去,你放心吧。”说完,她像从虚幻的境界返回来似的,俯下身子堆起雪来,一捧又一捧不停地堆雪,拍实,动作机械而凶狠。我那时还不懂得,妮儿是在以心灵的力量忍受巨大的哀痛,而不至于倒下去。她把自己的过去埋葬了,把一个少女的纯真埋葬了,她已经超越成另一个自己,已经有能力承受那即将来临的苦难。
四周的雪原寂静无声,太阳膨胀起来,越来越接近西边的白桦林。我们堆起一个巨大的雪堆,拍得实实的。远远望去,抗联战士白色的墓群错错落落,病叔的坟墓尤其显眼,像一座白色的帐篷,又像一座小小的城堡。末了,我说:
“回去吧,天太冷。”
妮儿微微摆一下头,也不知道同意还是拒绝,终于没有动弹,木头桩子似地站着不动。
“妮姐,走吧。”我再次提醒她。
“弟,今个儿的事,你替姐保密,免得大人操心。”她说话了,语调异常平静。“你答应么?”
刚才发生的事瞬息万变,我既感惊心动魄又无可奈何,我还能说什么呢,唯有点头表示同意。我害怕起来,不是为自己害怕,而是为妮儿担心。我内心产生个主意,今后妮儿走到哪里,我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与她分开,以免再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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