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生活陀螺般旋转着，循环往复，永无终止。
失去病叔，我的感情就暂时失去作用，什么事也不愿想，什么事也不愿做，丢了魂似的，神情恍恍惚惚。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样子，失去原有的色彩和意义，太阳不是原来的太阳，天空也不是原来的天空，无论怎样也无法填补我的苦闷与孤寂，无论怎样我都觉得空空落落的。整整一个星期，我都不敢看病叔睡觉的大炕那一头，一看他原来住的地方心里就忽悠一下，他的音容笑貌就历历在目，梦中都哭醒过几回。后来，我经常强迫自己相信，是的，经常强迫自己相信，一个对我们来说极为亲近的人，不可能完全死去。我的病叔并没有离去，他依旧生活在我的身边，生活在我的心里，时间也抹不去他的光辉，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回忆是痛苦的，但无法避免。
绝奶知道大家心情不好，尽量调剂我们的伙食，鱼打得很多，顿顿都有鱼肉下饭，但绝奶吃素，也做不出病叔那种江水炖江鱼的特有的鲜味。谁知道她为什么做不出那种味道，可能没有大烟葫芦和蒿子秆吧？再就是绝奶总爱做她拿手的“乱炖”菜。所谓的“乱炖”，就是将各种蔬菜肉类杂烩的大锅菜，什么兔肉、土豆、白菜、萝卜、葱、姜、蒜，统统放进锅里熬个稀巴烂，让你吃起来喷喷香。
笑容、笑声和欢乐都消失了，白天慢悠悠地拖到黄昏，和昨天一样。日子在沉闷中一天天过去，没有意思，除了悲痛之外，随之而来的还有空虚和无聊。我这才明白东北人所说的“猫冬”是什么意思。说白了就是冬天不干活儿，不出门，在家里躲避外面的严寒。荒野上的北风日夜呼啸着，滴水成冰，四周冰封雪裹荒无人烟，人穿着大衣出去不大一会儿就冻透了，不冻成冰棍儿那才怪呢。老绝户不出去遛套子，除了喝酒就躺在炕上闷头睡大觉，像熊一样待在窝里，整天昏睡不醒，仿佛他一年的觉都要在冬天睡完似的。狗剩子跟平常一样我行我素，现在他出去送鱼和席子更加自由自在。漂姐的丈夫死了，他和漂姐头一天出去准在山东屯住一宿，第二天才两个人双双归来。不过漂姐不负病叔的嘱托，给我买了本《汉语成语词典》，给老绝户买副扑克，妮儿添件草绿色的上衣。绝奶问漂姐你怎么不给自己添件衣裳，漂姐乐呵呵回答：
“绝婶儿，我能凑合，凑合凑合，凑合起来就是福气！”
我有事干了，天天抱着词典背成语和词组，这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唯一目标。老绝户独自拿着扑克牌摆龙门阵，他算了一卦又一卦，反复推倒重玩，永远不厌其烦。妮儿倒是饶有情趣，闲着没事把大蒜扒成蒜瓣，用一根细铁丝穿成几圈，放在泥盆里生蒜苗。没过 几天，蒜瓣吐出一抹新绿，似一盆绿油油的盆景，给阴郁的屋里增添一些生气。绝奶的眼睛愈来愈忧虑，盯着妮儿若有所思，和漂姐交换着一种我莫名其妙的眼神。
有一次漂姐单独叫出妮儿，说到外面溜达溜达，她们出去好长时间，回来后脸蛋都冻红了。漂姐一脸焦虑地把绝奶叫到外屋，三个女人背着男人嘀咕半天。女人们为什么神神秘秘的？所有人的脸上都可以看出一种共同的忧虑？我放下词典，想凑过去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却被老绝户喝住：“女人家的事，你掺和啥！”我也不敢向别人打听情况，因为绝奶说过：“你还是个孩子，不该知道这种事情。”妮儿那天哭泣半天，脸红了又红，头垂到胸脯上，晚饭都没吃。绝奶连连唉声叹气，老绝户不玩扑克了，自斟自饮喝个酩酊大醉。第二天一大早，漂姐就头上缠着条很大的围巾，冒着鹅毛大雪进城去了。
眼瞅着快过新年了，一场大雪把地窨子的门洞口堵个严严实实，人只能从窗口爬出去跳进齐胸口深的积雪里，在两堵雪墙中铲出台阶，开拓出一条通道。妮儿出去铲雪了，我放下背昏头的词典，走出门外透透气。雪停了，外面的天气分外晴朗，太阳放出苍白的光芒，我一出门就感到天晕地转。院子里的雪已被铲开一大片，堆在小路旁边，新鲜而洁净。一把铁锨插在路旁的雪堆里，雪地上，有一溜脚印伸向乱葬岗子方向，妮儿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些日子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妮儿单独谈谈，她为什么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再说我也想出去走走，看望一下病叔的坟墓。 我返回屋内穿上大衣，绝奶问我上哪儿去，我说去遛遛套子，看套着兔子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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