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欣赏原文,《金瓶梅》第七十五回云——
当下月娘自知屋里说话,不妨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潘姥姥)家去,我好把拦汉子!”
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 ‘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父因为甚么恼他?教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撑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
金莲道:“他不来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得慌了也怎的?”
月娘道:“你不浪得慌,你昨日怎的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没倒不言语,只顾赶人不得赶上。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每在这屋里放小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得有些摺儿,不管好歹就骂人。倒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
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来?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
吴月娘乞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漒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被吴大妗子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饶劝着,那月娘口里话纷纷发出来,说道:“你害杀了一个,只少我了。”
孟玉楼道:“耶砾耶砾,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了。连累着俺每,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打起嘴来了。”
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们攘开,俺每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去呀。嗔我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被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
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下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彼时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
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
那金莲道:“你识真材实料的,谁敢辨别你?”
月娘越发大怒,说道:“好,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里养下汉来?”
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
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的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时两句话,教他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
上文我们已经看到,这次战争,尽管金莲先暗自躲在门帘后,出其不意,先声夺人;一向持重、固板的月娘却一反常态,愣儿都没愣一下,挺身而出,顺手抄起枪,压满膛,“叭叭叭叭”一阵扫:“是我说的,你想把我怎样?本来六个老婆,一塌刮之只有一个老公,一只茶壶六个杯,你夜夜霸占着,别人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喔,只有你那块儿特殊,需要鼓捣,别人都是性冷淡,二三十岁绝了经?……”——积压的愤懑太久了。
须知,这个封建宗法卫道女,尽管在元宵夜、中秋节、春节以及没有节的日子里,都不死不活不开不心不令人讨喜,甚至干脆不参加;尽管见到白银子,黑眼珠才转得开;尽管好像古古怪怪从来没有舔舔嘴唇都发甜的爱情,却不是愚蠢的孙雪娥,不是轻佻的宋蕙莲,不是性交达人乌黑弄哄王六儿,更不是一旦觅得意中人,就飞蛾扑火,倾家荡产,酸甜苦辣隐忍在茧中的李瓶儿。她的背后,有着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无可摇撼的……莪也不知道该叫什么的东西。
幸亏我们的圣斗士潘六儿是鱼中龙,人中杰:漫不说遥远的过去,她在《金瓶梅词话》从山西出土问世之前,就已是泱泱大国家喻户晓的明星(虽然味道不算好闻)。单在战火刚刚湮灭的几场肉搏中,她曾成功地挑动西门老板一天打了四娘孙雪娥三顿,打得先入山门的孙摘下头簪,穿上粗作,哭哭啼啼去厨房与下人一起烧锅做饭;又在西门庆和来旺媳妇宋蕙莲蓬蓬勃勃如火如荼的勾搭成奸当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导致正头娘子吴月娘的劝说如放屁,当众出丑,不可挽回地将来旺流放中国的西伯利亚徐州,蕙莲两次上吊;更为惊悚的是,训练雪狮子,谋杀了李瓶儿的儿子——当然也是丈夫西门庆的唯一香火——官哥;更在李瓶儿病重期间,指桑骂槐,隔壁敲水缸,连踩到一脚狗屎都要庆幸“天借其便”,给了她制造噪音的理由,骂得李瓶儿夜夜不得安宁,雪上加霜,病上加病,整天像见了鬼,终于不治身亡;至于奶娘如意儿,小菜一蝶,逼迫了西门庆每和她鬼混一场,都要一五一十向她汇报,包括推送几下,姿势怎样。如意儿本人,则服服帖帖,锦带飘飘,不端不正登门磕头谢罪……一桩桩,一件件,谁人能敌?
因此这回巅峰对决,潘金莲看到吴月娘接了招,在劈雳吧啦宣读起诉书,历数她的罪行,一点也没有怯场——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把这个假正经放在眼里,要不是她先天出身好根红苗正,有两个吃白食的哥哥时常来上蹿下跳两下子,痴不痴呆不呆她月娘算老几?还日娘呢。
于是潘六儿熟稔生巧,不慌不忙,怀里掏出相骂薄子,不须看,劈劈叭叭连珠炮式往下背:“是我使的丫头又怎么啦?用本事你们打啊。我还嫌整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得老娘我头昏呢!皮袄又怎么啦?是我问老公要的咋啦,不就一件皮袄小戏大做小题大作大弄乾坤况且开箱拿衣裳又不是拿给我一个人。喔,开你的棺材箱子拿件衣裳给老婆你就眼骷骨头痛,那么给下人奶娘淫妇王六儿又是衣呀又是骚毛裙的你怎么就屁都不放一个……”长枪短炮,杂七杂八劈头盖脸。
嚯,吴月娘虽然一向晓得她的厉害,但两虎相争,从来就没有正面交锋过。原以为历数了她把拦汉子、索要皮袄、李桂姐事件、申二瞎要案这些一般性道德品行,这个妖妇就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哪知道被潘金莲面不改色心不跳律师也不用旁证更不需一一驳回,并且以攻为守举一反三反戈一击,片片利刃转法轮似的旋转着“嗖嗖”着面飞来,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这可了不得!孟玉楼大妗子玉萧李娇儿薛姑子王姑子,亲戚仆人,二奶三奶,道姑尼姑花红柳绿牛鬼蛇神各怀心思一大群,眼睁睁都在呢。这不仅仅是一场鸡零狗碎口舌之争,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虚荣、脸面,更关乎着六宫粉黛谁领群雌的大是大非问题。真要命!更要命的是,就像水军上了岸,不知怎么的,被面前这个妖精头昏眼暗七转八绕夹枪带棒引进了死胡同,失去了优势。
怎么办?怎么办?
这场战争只能赢不能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情急之中,呆不伦登吴月娘一个急刹车,叉开尖尖十指,夹青夹枯在潘金莲满满一箩筐罪恶里,拈出个要害的——打蛇打七寸!
各位:凡是用心读过奇书《金瓶梅》的,这时候都知道短兵相接吴月娘刀枪火炮身怀四种轻重武器:一张底牌,一柄杀手锏,一份保险,一贴膏药——好生了得。
这方面,我们的五奶铁齿钢牙铜豌头潘金莲就先天不足了。首先,潘金莲布袋靠布袋穷得叮当响,连她亲娘潘姥姥串门子“打的”费四十元都是闺蜜小富婆孟玉楼付的。那么我们的新潮一族时髦女郎潘美人儿有什么呢?吊睛八怪潘金莲最大的财富是形而上的精神产品。
我们说精神这东西,有时候力大无穷。比如说生了绝症,咬着牙齿载歌载舞欢欣鼓舞有时比有医保的手术还管用。但有时候就一钱不值。比如莪现在写的玩意儿。其次,说起来我们的直到目前为止无往而不胜的潘小妾貌似也有张底牌——已经被她用过几次了——大约底牌这东西,莪估计也像“芬必得”之类,用多了一会上瘾二会失效,并且我们切不可被她瞒过:很像“动物世界”里有些小动物,遇着危险时气泡呀羽毛什么的呼噜噜会突然鼓鼓囊囊,蓬蓬勃勃,将自己的身体怕人洋相放大许多。其实,找着穴位“叭”的一捏,瘪了。
不幸得很,潘女士就是这样。潘金莲的所谓底牌,貌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盾牌,其实恰恰是她的软肋:“给我一纸休书。”我们完全能够理解,潘金莲在九曲回廊花木掩映西门大院,如果不像旋风战斗机一样横冲直撞,“达达达达”为自己扫射出一片不毛之地,不像狮子一样咬群,不像大鱼吃小鱼虾米吃烂泥,大有可能沉沦为有她不多没她不少的孙雪娥。甚至果然被“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西门庆变卖、退货也不是没可能。李瓶儿孟玉楼们是人是鬼都有个去处,甚至阴阳怪气李娇儿也有个“归院”的老本行妓院可钻,她潘六姐九岁卖倒招宣府,后被张大户收用,老筋把花张大户老牛吃嫩草,吭吱吭吱吃不动还死吃,终于病骨难支……被张奶奶逐出门外。老公武大郎早被她合谋弄死了。她将退到哪里去?(读到第八十七回,就知道其惨)
我们不难看出,即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人物猥衰的谷丁树皮还活着,潘美人儿也是宁肯坐在西门的香车宝马里哭,也不愿在武大破衣落索卖炊饼的箩筐上笑的。潘金莲虽然也未雨绸缪,在月娘身边埋着炸弹,但只能用来偷偷摸摸提供她知己知彼的战略情报,这种公开的短兵相接白刃格斗,那间谍就只能做点扶凳搀人打扫战场之类的辅助动作。较之于吴月娘的杀手锏,潘金莲本来也有坚不可摧的盾牌,但是命中注定,花心花血算准了的壬子受孕日,被吴月娘搅了,那个恨呀!
相比之下,月娘的“鸭四件” 真枪实弹,没有半点空心,既可以防御又可以攻击,尤其是用来打击外强中干的潘金莲,道道见血,枪枪要命。
……现在不用,更待何时?
于是吴月娘勃然大怒,祭起第一道法器:“我是处女,不骚!”
“乓——”掷地有声:正头娘子,明媒正娶,吹吹打打天生天化,不是“一顶轿子,两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偷偷摸摸十六字,谁有一比?
大嫂嫂慌了,赶紧拦住:“三姑娘好姑娘亲姑娘,你怎么了,你头昏了吗?两老婆吵架,怎么拿这个来说事?快不要图嘴头上一时舒服。”言下之意,拿这个说事,实在也太难堪了。
当头一棒!金莲闷了。鲜血从心口往外淌,滴滴答答,眼前发暗……仿佛虚空里的炊饼哥胡子拉渣在凄苦地看着自己,仿佛那爱情的发源地七倒八趴,泪水从眼里往心里流,依稀折射出曾经清澈的爱情。遥想当初紫石街,花枝招展,哔剥哔剥,门帘后哪里是在嗑瓜子?分明是每天都在等待安琪儿,好不容易天随人愿,来阵风,不偏不猗打着个意中人,今天成了躬手授人的把柄;平时的诗琴棋画,情书情调,余秋雨一般哀怨缠绵流行歌曲的评委呀什么的百伶百俐,化作一团金苍蝇,嘤嘤飞,在面前……虚无啊,缥缈,所有的七彩华丽,满天彩霞,在处女膜面前,就像炸裂的羊卵泡,一地碎屑,一股骚气。
吴月娘见潘金莲目瞪口呆,神智恍惚,不依不饶祭起第二道法器,“刷啷啷——”又一道寒光凌空劈将下来:“你是杀人犯!害死了这么多人,还想来杀我吗?”
我的天!我们知道:武大郎,宋蕙莲,官哥,李瓶儿……潘金莲是有多条命案在身的。检察院暂时没寻她已是烧了高香,怎敢出头露面狗胆包天挑战权威?有谁见过谁谁昧心杀了这么多人,心理素质坚挺到被人当众揭了底,还能无动于衷的?潘金莲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鸡零狗碎收收银子,装腔作势听听卷子,叽里咕鲁锁锁门子的半白痴,瓮头里失火,外面看不出,里面厉害着呢!第一刀是刺向女人脸面一辈子的霍桑的红字,第二刀竟上纲上线绑赴现场的法治。
我们知道,潘美人儿尽管不是省油的灯,实细究起来,其人可怜也,情可悯也。在她貌似刺猬的铠甲里,尽管有毒如蛇蝎之心,但也不乏冬妮亚。这样的软软蛤蜊肉怎吃得消这种厉刃?支离破碎,七零八落,狂风里的樱花……闺蜜孟玉楼见状,再不出手不要死人?抢过话头,又做好人又做鬼:“哟,哟,大娘一棒打杀多少人。我们姊妹嫁来时,除了大娘你敕刮喇新原封不动,哪个是处女?潘六儿你也真是的,大娘是我们的头,天经地义,你没大没小跟大娘吵什么。大家相处一场,你这吟诗咏歌的破嘴就不能省一句难听的?”
大嫂嫂也赶紧圆场说:“唉,啊唉,打架没好拳,相骂没好言哩。”又作势说:“你们俩个看见我在这里吃了几天白食,没锄头借荫头寻相骂了吧。既然不听我劝,轿子呢?家去咧家去咧。”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二奶李娇儿假惺惺地拉住大嫂嫂,其实心里笑开了花:走什么呢走?再看看,看看。这么精彩,又不要你花钱买票。
潘金莲一败涂地,放声大哭,满地打滚,头上的金钗银花如风雨后的梨花,一边打着自己的嘴巴,一边搜断枯肠,试图在劈头盖脸的惊涛骇浪里,或多或少捞根遮羞的稻草,于是突然扬起满面泪痕的脸,杀猪一样叫道:“你说你是处女,鬼知道啊!别以为上回我们打秋千时,你说邻家女儿跌破了处女膜,我们没听懂。要不是你家汉子花言巧语,信誓旦旦,我怎么会在这里?有本事,你让他来家,给我休书。”
各位看见吗?称谓是“你家汉子”,输了。
几位尼姑道婆看到暴发户西门庆的老婆们吵架居然是这个档次,并且时不时把女人的那块东西当作武器,腥里腥气你砸向我,我扔向你,有的手足无措,有的躲去帘后……一言没处发。
郁积在大老婆心里的块垒太久了,再不化解,身体内要凝成肿瘤——又没医保,谁知道要花多少钱——身体外屁股挪移,位置换人。于是乘着潘金莲在地上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祭起虚晃一枪的休书时,把自己的保险单徐徐打开:“就是把你我的位置换一换,或者干脆将我休了,告诉你,老娘也活得不比你差。老娘八抬花轿原路返回,回娘家照旧是大宋千户!而你呢?淫妇。”
呜呜呜……
孟玉楼俯下身子,在金莲耳边悄言道:“猢狲婆,还装你姥姥的鬼!起来,跑路。再不跑,被老巫婆牵出花园里那个毛没透齐的来,你就成了翻毛鸡,当众褪光了。”又站起身,高声说,“五丫头,你哪根筋搭错了?不就是两句话嘛,我们做小的,敢跟大娘辩?起来起来,昨天我们那盘棋,还没下完呢。”说着与月娘的密探丫头玉萧两个,搀着金莲拼命往花园跑。
……大获全胜。还用得着膏药吗?不用了,待西门庆来家,糊他的X嘴吧。
唉!可怜的潘金莲,莪真替你担心:你怎么可能赢呢?
你的胜算,是自你以后四百多年来,尤其是半边天以来,无数张金莲、李金莲、王金莲,N莲们前赴后继哭哭笑笑,寻死上吊,才云开雾散,重见天日——试看今日之富豪官爷的小蜜情人、N奶,妖妖娆娆,一旦跟家里的黄脸婆开战,这些哭哭闹闹的糟康之妻,有几个赢了?
这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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