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鱼赶来一辆载着口白皮棺材的毛驴车,他的眼睛熬得红红的,带着痛苦和疲惫的神情,可见是连夜赶着打棺材,一宿没睡觉。“来不及买漆了,只能这样。”他不无遗憾地对老绝户说,自己的喉咙也被泪水哽噎了,不过他是个硬汉子,硬硬把泪水留在眼眶里,没让它流出来。“还应该有块碑。”
“这时候到哪儿找石匠?”
“那我先做个木头的,有石头的再换。”
老头鱼找来块厚木板,打好块木碑,碑顶钉个三角形的帽檐。病叔去了,写碑文的事自然落在我的头上,没有墨,我可以用锅底灰代替,我问上面写什么时大家都发愁了。按照荒野的规矩,流浪到这儿的人从不透露真实姓名,他报什么名大伙儿就跟着约定俗成,所以老绝户也不知道病叔的真实姓名。但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按我的叫法只写上“病叔之墓”吧?
“我看这么的吧,”老绝户憋了半天,说。“就按大伙儿平常叫的写……写上老病更亲。”
大主意还是老绝户拿了,我自作主张给他添上两个字,病叔当过兵,我亦认为当兵的人无尚荣光,病叔的一生也无愧于战士的称号。于是我用一根小棍儿作毛笔,蘸上锅底灰,在木碑上歪歪斜斜写上几个大字━━战士老病之墓。
一切都准备停当,我们赶起毛驴车,带上十字镐、铁锨、猎枪、酒,一支小小的送葬队伍便出发了。
四野还是阴沉沉的,没有血色的太阳纸钱一样飘在天空,飒飒的北风奏起沉痛的哀乐,茫茫雪原莫不是病叔洁白的灵床?树木光秃秃的,路上都结着冰,狗剩子已先行赶到乱葬岗子,在抗联战士的墓群中找到一块空地儿,点起一堆篝火。冬天,地冻得铁板一样坚硬,我们必须拢一堆篝火烧化地面,再破土挖出墓穴。毛驴车驶到乱葬岗子的山脚停下,我们把棺材抬上山。狗剩子从墓穴里跳出来抖掉身上的土,那土只冻一尺厚,下面的土还是新鲜潮湿的。他三下两下在周围的积土中铲出一条通道,大伙将棺材用绳子吊着放进一米半深的墓穴中,男人们摘下帽子,女人们解下头巾,肃立在四周,任严寒把我们的泪水冻在脸上。周围万籁俱寂,不远处的白桦林,身边的枯草,皑皑的大雪地,都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之中,仿佛在和我们一起为病叔默哀。
老头鱼打开棺材盖:
“老病,大伙儿和你再见了!”
我看到,一夜之间病叔僵硬的身体瘦小了许多,像个孩子。
漂姐抱过酒坛子,老绝户接过道:
“老病,要是在早,要是在早,你不喝酒,俺从来不劝你,这是最后一回,和大家一起喝碗送行酒吧,让我敬你一碗,咱兄弟也不枉相处一场!”
老绝户把酒坛口歪下倒出一些酒,洒在棺材的周围,然后举起来喝下几大口,递给老头鱼。老头鱼喝过又递给狗剩子,我们每个人都喝下一大口,就连平常滴酒不沾的绝奶也喝了一点儿。老绝户接过酒坛子,奋力举起摔得粉碎,大吼:
“上盖!”
“走好啊,老病……病叔……再见了!”
我们恭恭敬敬地向遗体鞠了三躬,泪流成河,泣不成声,唯有绝奶合掌默默祈祷,面容平静。
老头鱼戴上自己的帽子,盖上棺材盖,抡起斧头叮叮当当用大钉子钉死四周,狗剩子铲过一直没有化透的冻土,埋起一个小小的坟堆。我插上木碑,老绝户举枪朝天空打出三颗子弹,突然扔掉猎枪抱着脑袋蹲下,整个身子都抽动着,把泪水一口一口咽下去,老狼一样地干嚎起来。自从失去豆芽以来,老绝户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此刻,一个历尽沧桑的生铁般坚强的老人,竟孩子似的不能自已。
“孩子,你病叔平常最爱听渔歌,”我身边的绝奶伸出一只手,扶住妮儿的肩膀,平静地说。“再唱一个吧,送他上路。”
“病叔,你听着,”妮儿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我用歌……送你上路了。”
传说有一位江神娘娘,
从前她是咱渔家姑娘。
她不愿嫁给远方客人,
纵身跳进滚滚的大江。
……
肃穆寂静的荒原上,轻轻地响起喑哑哽咽的歌声,那歌声久久回荡在山野之间,永远地回荡在我的心中。我们就这样送走了病叔,送走我平生中又一个启蒙老师,一个无名的战士,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人,是他用智慧的钥匙打开一个少年蒙昧的心灵。那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崭新的东西觉醒了,有一种不可遏制的东西萌芽了,尽管我还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从那时起就让我懂得了如何做人,如何生活,树立坚韧不拔的理想和意志。后来我才确切地理解这是什么,那是病叔的嘱托,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使命━━要求我有朝一日把这一切都表现出来,把大草甸子上的生活再现出来,把盲流们的历史记录下来,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能成为作家。他们生长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又融化进这片挚爱的土地里,为了自由,为了保持人的尊严和骄傲,即使忍受超负荷的艰难困苦,甚至是流血牺牲,也和真理一样毫不动摇,永不屈服,永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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