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气喘吁吁地跑回地窨子,但是已经晚了,已经迟到一步。
老绝户掀开里屋的门帘,拄着猎枪问:
“他……怎么样?”
绝奶双手合在一起跪坐在病叔的身边,头也不回地哽噎着,没有回答。病叔静静地躺在炕头,身体挺得很直,头略微歪向墙壁,双手放在胸前盖着的被子上,往常睡着一样,面容苍白而安详。
“不行就豁出去,送他去医院抢救。”
“他走了!”绝奶转过脸来,泪水往下淌着,停留在鼻孔旁,凝结了。
“怎么会,这两天不是见好么?”老绝户仍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并且竭尽全力不去相信它,走到跟前跪在炕沿上,企图摇醒病人。
“那是回光返照,别惊动他了。”
“他啥时候咽气的?”
“刚才。”
老绝户的身子颤抖起来,怕惊醒熟睡中的病叔似地俯下身子,伸出手指摸他的鼻孔,试探着还有没有气息。那只手不动了,血冲上他的脑袋,眼前一黑,喃喃道:
“老病,你咋不等等我!”
“病叔……”妮儿扑在病叔的身边痛哭起来。
我一家伙被什么打蒙,身子摇晃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混混沌沌什么意识也没有了。等绝奶抱住妮儿的时候,我才顿感五雷轰顶,万箭穿心,扶住门框,额头抵在门框上。泪水不知不觉间涌出眼眶,流下脸颊。
自从父亲死后,我已是个久经风霜摔打的少年,有胆量直面死亡了。但我不敢看病叔,心里依旧在呼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你没有死,没有死……你明明是好起来的啊!”你,我的病叔,死亡不属于你这样的人,我们的生活中也不能没有你,你应该永远和大家在一起!但事实与愿望背道而驰,而现实又是多么的残酷。我模糊的泪眼前,病叔的颧骨黄得透明,蜡制模型一样闭着眼睛躺着,永远也不会从肃穆的睡梦中醒来。他的那副高度近视镜就放在枕头旁边,任我们如何悲痛,却再也不能看一眼生死相依的伙伴们。他过去不愿麻烦别人,一生苦多于乐,总是以一种顽强的忍耐态度克制着自己,无声无息地生活,默默地劳作,对谁都没有一句怨言,从不灰心丧气。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江神庙人,想方设法帮助我和妮儿,却不求回报。临别时也是如此,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悄悄地独自离去,像一支燃尽的蜡烛一样熄灭了。我相信,现在他已超脱自己的痛苦,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会为此感到快乐。与此同时,给予别人快乐,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快乐。
屋外的天色阴暗起来,屋内越显昏暗。绝奶在病叔的头顶点起一盏长明灯,用炕单罩住整个人。我坐在炕沿上为死者守灵,等待着漂姐和狗剩子归来一起给病叔送葬。
“老病是怎么走的?”许久,老绝户的两只手在膝盖之间握成拳头,沙哑着嗓子问。
绝奶断断续续说,今个儿早晨我们一出去,他就坐起身来,整整一上午没有咳嗽。我问老病你好些没有,他说好多了,身上不疼了,而且有胃口也有力气了,要吃东西。他喝过半碗苞米面粥后,求我端盆水来,自己洗过脸,刮过胡子,又用盐刷刷牙,然后躺下念叨好些事情。
“都念叨些啥?”
“他说快过年了,江封着,尤其要提高警惕,提防扫盲队拉大网。这时候他们说过来就过来,千万别麻痹大意,一不小心让人家端掉咱们的窝。等这次卖鱼回来,千万别再买药了,省出钱置急需品吧。我是注定要死在这里的,而人生就是不断与逝去的岁月告别……”
“啥急需品?”
“给小疙瘩捎本词典,再买副扑克,下雪天出不去,大家好有玩的。女孩子家爱美,过年给妮儿做件新衣裳。剩下的,准备给狗剩子和漂姐办喜事。”
绝奶末了,说病叔走得很快,没有挣扎和痛苦。他临别时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谁也没有忘,什么都替别人去想过,就是没考虑他自己。我的鼻子一酸,再也无法听下去了,捂着嘴巴跑到外屋,坐在锅台上抽泣。狗剩子和漂姐回来了,大人们把我叫进里屋商量如何安葬病叔。我早就听病叔生前说过,自己死后一定按当地的习惯水葬,免得麻烦大家。那时我以为他开玩笑,现在却变成真事,大伙闷着头谁也不提水葬的事。我打心眼里不同意水葬,怎么能让我最最敬重的病叔像“尸倒”那样顺溜漂流,葬身鱼腹,说破天也让人难以接受。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行,我决不同意。”
“老病过去可提过水葬的四(事)。”狗剩子试探着说。
“我在听呢,大伙儿都说说。”老绝户沉重地叹口气。
“那我就再也看不到病叔……”妮儿泪水盈盈道,“连上坟纪念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有个请求,绝爷。”泪水又涌上来,我勉强克制住自己,坚决地请求道。“将病叔送进抗联战士墓。”
老绝户用眼睛支持我说下去。
“病叔过去当过兵,应该和他们安葬在一起,等有一天找到他的女儿,也好能来为他扫墓。”
“我看小疙瘩说得有道理。”漂姐首先支持我的意见。
“老病没有家,埋在那儿,咱们也能经常去看看他。”绝奶也表态了。
“那就把他送到那儿。”老绝户决定道,“狗剩子,你去叫老大打口棺材,明天上午送他过去。”
我们开始为病叔忙活后事,狗剩子过江找老头鱼,漂姐和妮儿做好黑纱,佩戴在我们每个人的胳膊上。在荒凉的江神庙,病叔没有亲人,而和他朝夕相处的我们,就是他连着骨头扯着筋的亲人。病叔生前爱干净,绝奶和漂姐用湿毛巾给他擦过身子,换上干净的内衣。妮儿为病叔最后一次理过头发,穿上他那件平时最爱穿的破军大衣。一切收拾完毕,屋里太热怕尸体有变,老绝户用一领席子将他裹起来,抱到院子里放下,等待着第二天上午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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