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挑起的布幡写着斗大一个“茶”字。哈，茶馆！
我们欣喜走了进去。里面立刻迎来一个茶保。五短身材。好像是武大郎呢。
“客官，要喝茶吗？请坐，请坐。”一面从肩上拉下块白布抹桌面。
“你们这是什么地方？”黄文清好奇看了看，问道。
“阴阳街。三不管地方。号称小东京。”
喔，听他胡诌，我们相视而笑。
“想喝什么？红茶，绿茶，黑茶，白茶？我们这里有大红袍、碧螺春、普洱茶、龙井茶……”他一口气念下去。
我想有意为难他，故意问他，“有大碗茶吗？”
想不到他高兴问，“北京大碗茶？客官，您算找对了，我们正是从北京搬来的，正宗大碗茶。”
他立刻用木盘端来两大碗茶。
茶褐色而清，喝到肚里，凉透心。
正在喝时，突然从街内，冲出一大辆马车。一晃，不见了。
“好快呀，这是到哪里去呀？”黄文清惊讶问道。
“到对岸阴间啊。”
“好像都是书呢。”我问道。
“您说对了。都是些旧书，什么《三字经》，《千家诗》，《百家姓》，”
“还有四书五经吧。”我接口说。
“对对。”
“可在我们那里都是旧书，不值钱，旧书店都是用称像收废品收购的。”我不以为然说。
“可运到对岸是价值连城呢，一本少说也是一百块。如获至宝。那些老家伙满脑古董，就好那口，看不懂，也要买几本装装门面。”
“啊，他们哪来这么多钱？”我大惊。
“操这么多心，清明，鬼节，除夕，该给他们烧了多少阴钞。”黄文清不屑说。
“对对，好多还是一人一栋楼房，富甲一方，阎王要他们到阳间投胎，催他们几次，他们都不动。”
“为什么？”
“人间苦海啊。这里不需要他们去辛苦挣钱，而只需要轻松去捡钱，多安逸。”
哈哈哈。
“照这么说，我还有一套线装《四书五经》……”
“什么？！线装？”还没等我说完，“武大郎”睁大眼睛，急着问，“什么朝代的？那可是无价之宝呢！快说说看。”
1 惶恐
A 藏书
于是，我慢慢回忆起那惶恐的事：
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学生们上街破“四旧”。威严的歌声一阵阵传来。我站在宿舍内，望着窗外，深深感到气势咄咄逼人。
“造反无罪，革命有理！”
上街破“四旧”学生们回来了，又拖回一板车东西。
据说，今天在一家院墙边挖出了两箩筐银元。这家是工商业兼地主。解放后装穷叫苦老喊做不起了，总开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店面。看，这是什么？原来是想变天啊！学生们愤怒地给他挂上牌子，架着他游遍街。高喊打倒地主，打倒资本家！
又听说，今天剧团在大街上当众烧了两套蟒袍玉带古装，宣誓要与旧社会决裂到底。
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我是诚惶诚恐。
听说抄了校外，还要抄校内，马上就要封校门了。可我还有一套线装的四书五经呢，其中四书还是朱熹集注的呢，这可是过去科举考试的必读书啊。这一下抄出来了，可是真真的大逆不道呢。
可这是我从上海古籍书店邮购来的呢。长长的，黄黄的，刻版印刷，蓝布包装，我曾炫耀一时，想不到今天将成为我一大罪状。更有我发蒙读的一本古本《千家诗》留着纪念的，上面还写有我的名字呢。
不敢交，也不想交。因为舍不得啊。于是把它们从书架上放进抽屉里，后又藏到箱底里，夜里又偷偷塞进枕头里，整日惶恐不安。
终于在一个星期日，谎称父亲病重，趁天没亮，把它们严严实实包住，提在手里，谎称是给父亲带的几盒点心，愁眉苦脸，大大方方，混出了校门。放在家里。心想，我家工人，总不会搜到我家吧。
“好，好，现在可成了无价之宝哪，到那边，一本可换个大元宝，客官，你发了！”“武大郎”高兴得跳了起来。
B 忍疼溺“子”
正要庆幸时，突然一事涌上心头，使我伤心不已：
那就是我读高中时在报纸上发表的一篇通讯。那是全校为罗老师教学30周年举行的庆祝活动。他到日本求学回来实业救国不成，回到学校教学，是学校王牌教师。倍受学生欢迎。可他瞧不起学校领导，在大鸣大放中公开指责他们是外行，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要他们下台。闹得风风雨雨。最后被扣上了右派大帽子。
还有我在大学读书时，看戏看电影读文学作品，在日记中，写的些观后感读后感。可现在那些作品都是封资修大毒草了啊。连它们都受大批判，难道我的搜出来还不受到株连？
想连郭沫若都宣布要和自己过去作品决裂，……
可我是辛辛苦苦写出来的读后感，我恨不起来呀……
现在已快封校了。怎么办？我们老师每天只能在晚饭后，可以到南门河游会泳。万般无奈，我只能把它们撕下来，借游泳，把它们一点点塞到泥土里。可怜它们刚生下来就这样被我夭折了。这不是一个母亲在把自己儿女往水里硬按么？
想起这些悲痛欲绝，想哭已无泪。万般无奈。
黄文清见状，十分惊异。我只噙着泪水，连连向他摇手。
2 逃“兵荒”
好一会，头脑才回到现实。问，大马车旁那个骑大马的是谁，好面熟，好像是我们那里的欧阳老师。
“对对，他是姓欧阳，现在可是我们这一方赫赫有名大老板啊。”“武大郎”忙道。
“可他不会经商啊。”
“卖书啊。从这边便宜收购古旧书。好大三个门面呢。然后运到那边高价转卖，大赚了呢。那边有好大一栋别墅，太太都有几房。”
“可那时在我们那里孤苦伶仃，好可怜。”
于是，我向他们讲起文化大革命“逃兵荒”的事来：
文斗不赢，就开始动起武来。
那天，钢工总的土坦克开进城来。大街小巷一片惊慌。
我们敢死队开始都义愤填膺，拍胸要和他们拼到底。
可乱枪打去，在上面连个印记都没有。这下慌了。一下销声匿迹了。可怜大家躲在门缝后，干瞪着大眼紧盯那黑黑炮筒，担心要是它朝哪个方向开上一炮，哪个方向不是要塌一方，还有命吗？纷纷传言后面还有装甲车呢。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白天街上空荡荡的都没有一个人。
看看，坦克里竞爬出几个人。用整张大红纸一张一张覆盖墙上刷的“坚定不移依靠贫下中农”口号，用大排笔刷上“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标语。此时此刻再也没人敢出来辩论这两条最高指示孰是孰非了。也许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切身体会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深刻含义了。
该跑的都跑了。别说学生，就是老师，也都像过去“跑兵荒”逃命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忠心耿耿”保卫校园了。
我们背着学生从人武部抢来的汉阳造，但有枪无弹还不如一条烧火棍。于是我们不时在墙角放一两个炮筒，装着枪声，吓唬吓唬周围群众。我们也私下好笑。但也坚持不了好久。因为不断传来风声，说他们占领了城区，马上就来端我们这个“老巢”。那种洗劫，比鬼子进村还厉害。白天还好说，到夜里真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毛骨悚然。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心想，不能作无谓牺牲，要保住革命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撤退”！
于是趁黄昏逃跑。想平时这个时候，正是学生来来往往，嬉嬉笑笑，打打闹闹，青春洋溢；看这时，死一般静。穿过校园如穿过乱坟冈，阴气森森。我们贼头贼脑往前摸索。稍听到一点响声，就连忙躲了起来。这样左躲右藏，曲曲弯弯，往日不过几分钟，现在却躲躲闪闪走了一个多小时。
逃出校办农场，来到乡下，才轻松下来。谁知慌乱中迷失了方向，又不敢问，该往哪里逃呢？现在可是两派“割据”局面，要是误入了“敌占区”，那可不是好玩的。我们睁大眼睛慌忙四处搜寻，绞尽脑汁仔细分辨。
突然，前面出现了个人。我们立刻愣住了。正要躲藏起来，不过马上认出是欧阳老师。他不是在校办农场“劳动改造”么？……但马上意识到监督老师都跑了，他还不逃命？
“看，北斗星。”我指着天空说。大家顺着我手指望去，惊喜地点点头。“好亮好亮。正好辨别方向。”其中一个高兴说。
只见欧阳抬头望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这好像不是北斗星，而是金星。《诗经》云‘子兴视夜，明星有烂。’‘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指的都是金星。它被称‘明星’。它的亮度仅次于月亮。不过，我认为辨别方向，最好还是看北极星。自古人们就是以它为航向引路。”
“甚么？北极星？难道北斗星与北极星不是一回事？”
我听出了问题。忙问。
“对对，”欧阳连连点头，“它们虽然都在北面。但却是两组星。北极星是一颗，而北斗星是一组。北极星在地轴北面延长线上，距地球北极很近，位置几乎不变；北斗星却围绕它旋转。因此望北极星最准。”
于是大家赶快望天空寻找。可是繁星满天，到哪里找啊。显得非常慌张。
“没关系。只要找到北斗星，就可以找到北极星了。”欧阳老师安慰说，“看那七颗星排列不像舀酒斗形么？古人称它们为北斗星。通过北斗星勺口两颗星连接再朝勺口方向延长五倍许，那颗就是北极星了。”
“对对。可怎么不亮啊？”
“对。在众星中，它是不显眼。它不在亮度，而在位置。”
“现在好了，对着它站着，就如站在地图前，东南西北，一下就清楚了。”
“现在，我们在朝哪个方向走？”
“好像是往西呢。”
“哎呀，西边可是钢工总地盘呢！到那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此刻，大家显得非常紧张。
“所以，我建议往东边走，就脱离危险了。”欧阳老师平稳说。
“对对。”大家心一下松，纷纷向他点头表示感激。
于是，我们结伴而行。
一路上，我大言不惭自我炫耀和他高谈阔论谈起天文知识。谁知没谈上几句，才发现自己不过一个白痴。
他说，我国是个农业大国。而农业是受季节限制的。于是人们从天上来俯瞰地上。发现北斗星在不同季节和夜晚不同时间，出现于天空不同方位。于是古人就根据初昏时北斗星斗柄所的不同方向来确定季节。得出：“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对呀，现在入秋，斗柄不就西指么？”一人急忙说。
他说现在钟表就是受北斗星旋转原理启发制作的。
他又说二十四节气中夏至白天最长，冬至白天最短，春分和秋分昼夜各半。他说，这不只在我国，在北半球各国都这样。啊，想不到还有世界意义呢。我还以为二十四节气是农民意识呢。真是无知之极。
此时，黄文清用手不断指点着，笑我。
他接着说：
“这种节气意识不仅表现在农业上，而且渗透到文学创作中。比如这首唐诗：
夜月
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色暖， 虫声新透绿窗纱。
就十分细微地描绘出一个节气的物候征象。深更半夜，斜月朦胧，星星满天璀璨错落，北斗倾斜东指，正是春天。从最后一句看，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这时节，冬眠昆虫和小动物复苏，才有‘虫声新透绿窗纱’的微妙气象。这里没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早春嫩色，也未到‘青草池塘处处蛙’晚春热闹。只因听虫声而感受春的气息。喜不露于色，而藏于心。不明喜，而暗喜。充分体现出唐诗的特点---蕴藉。”
他娓娓道来，我睁大眼望着他，大有如河伯始旋其目，望洋兴叹。不禁十分景仰。
嗯，难怪他常常夜里总凝视天空呢，原来他正验证书上所讲的知识呢。我还以为他妄想变天呢。
不过，记得王力《古代汉语》后面好像讲过这方面知识，只是一个大跃进，我们在大学跨过去了。
讲到高兴处，不禁欣喜说道：
想不到，恢复高考后，他又成了香饽饽。历史教的很好。每次上课，虽然拿着书，却从来没打开过。讲得生动有趣。学生听得津津有味。最奇是，一年高考，他竞猜中了两题，学生出来，都高呼他万岁。
讲到这里，又不禁长叹一声，可惜，不久，他死了。
“他没死，没死，他威望，在我们这一方可高呢。听说，那些太太们，都是仰慕他才学，自己找上门的呢。”
“武大郎”一句话，逗得我们两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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