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夏,上海港口人流如潮,旅客匆匆向码头走来。程林桥牵着爸爸程飞的手来到了这里。父女默默擦着汗,心里都正风起云涌。
播音员的声音亲切而清亮:
“……上海开往东京的XXXX次客轮上午九时三十分起航。前往东京的旅客请带好您的物品上船入座……”
程林桥对爸爸道:“爸,您回吧。”她的目光再一次细细地、深深地看着六十八岁的爸爸,发现爸爸明显地苍老多了,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白发多于了黑发,眼神深藏着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和牵挂。她伸手欲接爸爸手里的旅行箱拉杆。
“不忙。”程飞看了看手表,握着旅行箱拉杆的手没有松开。目光把女儿全身上下察看了一遍,问道:“那块表……?”
“在口袋里。”程林桥回答。
“戴上吧。”程飞望着女儿。
“口袋里安全。”程林桥右手伸进上衣口袋握了握那块来源特殊的精美女式手表,从获取它之后她一直没有把它戴上过手腕。她珍惜它的精美,但是对它总怀着一种无可言表的避忌。此刻她更不愿让它在爸爸面前现身,唯恐它会在爸爸面临孤独的今天引发“连锁反应”。
程飞看出了、也理解了女儿的心情,目光落在了女儿的脚上:“把鞋带系好。”
程林桥弯下腰重新系了系洁白色力士运动鞋松动的鞋带,这是爸爸昨天刚给她买的。直起腰再看爸爸,见爸爸该刮却没刮的胡茬子也白了许多。顿时,对爸爸的牵挂和不舍感叩击着心扉。眼眶里涌动着饱大的泪珠,她极力控制着不让它滚出,极力回避着不让爸爸看见。
“去吧,该开船了。”程飞把旅行箱拉杆递到女儿手边。
“爸!……”程林桥猛地双臂紧抱爸爸脖颈,下巴扣在爸爸肩膀,脸颊贴着爸爸花白的鬓发,两串硕大的泪珠放纵地滚出眼眶,垂落在爸爸宽厚的肩膀。此刻,她感觉到爸爸的呼吸有些粗急,感觉到爸爸的心跳有些沉重,感觉到爸爸的体温有些温热。
播音员的声音又传入她的耳管:
“……上海开往东京的XXXX次客轮马上就要起航了……”
“快去吧!”程飞拍着女儿的肩膀督促道。
程林桥无声地松开双臂从爸爸手中接过旅行箱拉杆,双目像摄影机一样把爸爸的全身快速摄下一个“特写镜头”,拉起旅行箱转身大步向着客轮走去。
程飞像一尊石雕伫立在那里,眼珠也是静止的,盯着人流中的女儿步履匆急的背影。他看到,女儿在离客轮还有一半距离时回头向他望来一眼。他对女儿挥了挥手。十几秒后,他看到女儿将要登上轮船了又回头向他望来一眼,他再次向女儿挥了挥手。他的视线里,女儿登上了客轮,在甲板上又回头远远地向他望来一眼,他再一次向女儿挥了挥手,也不管女儿能否看到他。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九时三十分,全神贯注把目光投向女儿乘坐的巨大客轮。
客轮鸣笛起航了。程飞仍然一动不动,静静望着那巨大客轮驶向浩浩大海,渐渐远去……
2
二十天后,程飞收到了女儿从东京寄来的第一封信,他珍重地展开信纸,女儿清秀的钢笔字一行行流入他的眼睛:
“爸,我已经平安到达东京,顺利入学。爸,您有胃病,早餐晚餐一定要喝粥,喝粥可养胃。要保持平静的心态,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激动,一激动留在您头部的那块弹片就会‘造反’折磨您。晚上早点休息,睡前喝杯开水。把烟戒了吧,一下戒不彻底,慢慢减少,再减少,直到彻底戒掉。
“爸,您的嘱咐我牢牢记着呢。第一,把日本的医疗科学学到手为咱中国人服务,第二,寻找我的血缘,做中日人民在和平共处道路上发展友谊的‘桥’。
“爸,当您把我的名字由‘程林巧’改作‘程林侨’时,我没有想那么多,也没细问您是为什么。您又把‘程林侨’改为‘程林桥’时,我也没有深究您的用意。直到今天,我完全懂了您的心意。我不会辜负您对我的希望。
“爸,我离您远了,您一个人太孤单了,遇到合适的就找个伴儿吧。我妈去世三年多了,她在天堂也会支持您,鼓励您找个陪伴儿的。如果再像那一夜您突然胃病急性发作,身边没有一个人怎么办?爸!您说是吗?
“爸,您一个人也要把生活安排得丰富一些。农历十一月初九您的生日,我不在您身边了您也要给自己办一桌生日筵席……”
程飞读着女儿的文字,思绪纷纷……
昔日那一幕幕沉重的、轻松的、苦的、甜的风风雨雨像电影镜头一样纷至沓来……
3
1944年深秋,程飞身为八路军“出山虎英雄团”团长,率全团官兵与盘踞在我国南北交通要道轱团镇的日军进行了一天一夜惨烈的夺城厮杀。轱团镇虽然名声、地盘不大,但它是两军必争的军需运输重镇。守城日军和我八路军都为之立下了军令状,下了血本。双方可谓二虎相遇,你死我活。一直到拂晓时分,日军满街抛尸,带伤裹血的残余落魄逃命了。八路军战士清理战场时发现:在日军指挥官加藤催郎大佐的官邸里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日本女人,她身上趴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受伤女婴。战士们把这一情况迅速报告团长程飞,程飞立即来到现场,叫翻译向日本女人问话。命悬一线的日本女人已经吐音不清,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日本话,大体意思是:她是日军大佐加藤催朗的妻子,她的女儿出生刚三个月。当问到她丈夫加藤催朗的去向时,她气息微弱地吐出的日语意思是:“不知死活。”随之就咽气了。程飞望着哇哇啼哭满身是血的日本婴儿,沉默良久,之后命令一名战士骑马把婴儿送到解放区医院交给妻子林萍。
外科军医林萍突然接到这么一个日本军官的遗孤,身上有多处伤,小脸儿惨白,生命垂危。她心中七上八下。丈夫只让送来这婴儿的战士给她带来四个字:“把她救活”。作为医生,她的职业信条是实行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没有其他选择,她接纳了这个特殊的小伤儿。生命垂危的小伤儿需要输血,经过化验小伤儿与自己的血型相同,没做其他考虑,她让护士从自己血管里抽出带着体温的鲜血输入小伤儿的血管。从此,她就充当了小伤儿的“主治医师”、“贴身护士”和“家长”这三重角色。这当然给她的精神、经济、工作、生活都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丈夫率军征战,奔杀于南北,书信没处寄,电话更不用说。这压力她默默承受着,无怨无悔地苦苦辛劳着。经过她的精心治疗、养护,小伤儿慢慢挣脱了死神的牵手,恢复着生命的活力。一天天劳碌中,她对这个从战场上血泊中捡来的日本血缘的小生命渐渐地熟悉着。她把来之不易的,少的可怜的藕粉与小米糊糊喂进小生命张大的小嘴里的时候,脑海里也曾出现过一个问号——她是日寇将领的骨血,救活之后……?而当小生命蠕动着小嘴一口口咽下她喂的稀糊糊忽闪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她时,她不禁心涛涌动,情海起澜。从小生命那稚嫩、明亮而含情的眸子,她看到:
——有脆弱生命对生存的渴求;
——有纯真心灵对世界的新鲜;
——有小小弱者对救助的感恩;
——有小小热血之躯天性的情愫。
她立刻把脑海里的问号忘记了,滋生着对小生命同情、爱怜、亲切等复杂的情感。小生命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他深感欣慰;小生命生病高烧不退,她心急火燎;小生命从床上掉下头上磕个血包,她心疼落泪;小生命口腔溃疡不能喝米糊糊时,她整夜不眠求哺乳期的同事给她喂奶。一天天的忙碌她很累,夜里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小生命的两只小手正抱着她的胸,翕动的小嘴噙着她的乳头吮吸。她深知这对于小生命的饥饿无济于事,可他听着小生命那满足的呼吸声,明白这对她虽然不能饱腹但却可抚慰“饥渴于母爱”的幼小心灵。于是他默许了。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她与小生命心心相连了,息息相关了,把小生命的日本血缘忽略了,忘记了。一天天,一月月,小生命在飞速地认识世界,感知情分,增长智慧。工作之余,饭后睡前,小生命乘机钻进她怀里,依恋,撒娇。她很欣赏小生命的伶俐、乖巧,于是给她起了名字叫“巧巧”。
巧巧会翻身了,她逗她咧着小嘴笑。巧巧会坐了,她教她伸出小手抓东西。巧巧会爬了,她扶着她站立起来教她迈步。十个月过去了,巧巧生出了几颗嫩嫩的奶牙,她欣喜地开始喂她吃面片,面条之类的软饭,慢慢把实在挤不出钱来买的藕粉一点一点减少。一年过去了,巧巧迈动着小腿会歪歪扭扭地走几步了,她十分高兴地牵着她的小手在屋里屋外溜达。巧巧还不会说话,但她已经听懂大人的语言,看懂大人的情感和意思,并用肢体动作与大人交流。对于她认可、许可、答应的事她就点点头,对于她不认可、不许可、不答应的事她就摇摇头或摇摇手。高兴的时候她会笑眯眯地偎依在林萍怀里讨母爱,兴奋的时候她就扑进林萍怀里撒娇,此时林萍总会“回报”她一个“狠狠”地吻。她们“母女关系”的情感泉流日复一日地冲决着血缘的“堤坝”。
这个没有月亮的冬夜,林萍突然接到通知:一批重伤员从火线送到医院,要她马上到手术室。职业习惯,她立即行动。她知道巧巧一醒如果身边没有了她,就会哭着爬起来不顾天冷往外跑,没多考虑她索性用被子把巧巧一裹,抱着急奔医院。临时医院就在一个古庙里,所有医护人员都住附近的民房,她匆匆赶到医院把熟睡的巧巧交给护士小韩,就急急进入了她的三号手术室。这时一个昏迷中的重伤员已经躺在了手术台,其他医护人员已经就位,她立即进入了主刀岗位……
直到凌晨,四个小时的手术结束了,林萍已经精疲力尽,她放下手术刀长吐了一口气。把伤员从手术台往担架上移动的时刻,她愕然一声惊呼:“哦!程飞!……”
四十八个小时后,程飞终于醒来了。
“程飞!你可醒了!……”林萍异常惊喜地望着丈夫,她已经在他床边守护了四十八个小时。
“林萍!你?怎么来阵地了!”程飞恍惚之中睁眼看到了妻子。
“不是我来阵地了,是你来我们医院了。”林萍按住了程飞欲抬的胳膊,“别动,躺好,不要动。”为他理了理输液的针头。
“我……?”
“你,从前线被送来的,已经做了手术。现在需要静静地躺着。”
“我的,伤……?”
“很重,身上取出七块儿大小不同的弹片。还有一块在头部,我们现在的技术和条件还不能解决它,不过它不会马上危及你的生命。”
“其他伤员……?”
“送来我们医院的是九人,都是最重的伤,他们在那边的房间里。”
“他们……都能活吗?”
“我们会尽全力,把他们,不,是把你们,都救活,都治好。”
“我想,想见见他们八个……”
“他们八个和你一样,需要静静地躺着输液。日后会与你见面的,你别急,程飞。”
程飞眼睛半睁半闭:“那个小……?”
“你是问……那个日本血缘的小生命呀?”
“嗯。”
“她会走路了。”
“是吗?”程飞立即睁大了眼睛。
“是的,还走不稳。”
“林萍!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把她……救活了。”
“是你,把她交给了我,‘命令’我把她救活。”
“你,辛苦了。”
“你,更辛苦!从血腥的战场派专人把她送给了我。”
“她……?”
“她,太可爱了!”
“你,爱她了?”
“不知不觉的。”
“是吗?”
“是,我给她起名字了。”
“起名了?”
“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因为见不到你。”
“起了什么名?”
“巧巧。”
“巧,巧。好听!”
“她,太讨人喜欢了!”
“她,是……日本军官的……。”
“可是……”
“她,没有罪。”
“她,是无辜的。”
“她,太不幸了。”
“战争,把多少无辜的孩子抛向了不幸的深渊。”
“应该说,侵略战争,把无数,中国的,日本的,无辜的孩子,抛向了,不幸的,血腥的,深渊。”程飞困乏地闭上了眼。
输液瓶里的药水下完了,林萍换了一瓶。门开了,护士小韩抱着巧巧进来,轻声道:“林医生,巧巧醒来。”
“好。”林萍立即接过巧巧对小韩说:“你去十三号病房看看。”
“哎。”小韩立即去了。
巧巧在林萍怀里张大小嘴打个呵欠,睁大眼睛看着她。林萍把她放在了丈夫程飞的床边,巧巧小手扶着床沿看着程飞这个头上缠着纱布的陌生人,看了一会转身把头埋进了林萍怀里。林萍捧起她的小脸蛋:“不怕,巧巧。”
程飞或许是朦胧中听到了林萍的声音,又睁开了眼。
林萍对巧巧指了指床上的程飞。
程飞一眼看见了站在床沿的小巧巧。
巧巧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
程飞:“这就是……?”
林萍:“巧巧。”
程飞露出了惊喜的微笑:“会走了?”
林萍:“嗯,还不会说话。”
程飞微笑着:“巧巧!你好呀!”
巧巧点点头,转脸看看林萍,那是请求的眼神。
林萍鼓励地:“回答他?”
巧巧点点头,水灵灵的大眼睛久久看着程飞,那是审视的眼神。
程飞深深地看着巧巧,微笑着:“巧巧,不认识我呀?”
巧巧又回头看看林萍,那是询问的眼神。
林萍对她点点头:“他是好人。”
巧巧沉默着,审视着,
程飞:“巧巧,怕我吗?”
片刻之后,巧巧张了张小嘴发出一声或许是本能的稚嫩的呼叫:“爸,爸!”
“啊!……”程飞和林萍惊讶地互相看着对方。
程飞:“谁教她的!?”
林萍:“天意!”
“乖乖!……”不知是此刻的喜还是为孩子不幸的悲,程飞泪珠涌动,滚上了脸颊。他这个叱咤风云于血腥战场的硬汉子一向惜泪如金,不轻易抛洒,如今面对这个身世特殊的“小精灵”,他破例了。
巧巧伸出小手试探着摸了一下程飞输液的胳膊。
“乖乖,别……”林萍连忙阻止着巧巧嫩嫩的小手。
“你别……”程飞马上向林萍道:“别阻止她嘛,让她摸。”怀着一种享受感望着巧巧:“乖乖,摸吧!摸吧!……”
巧巧的小手在程飞胳膊上轻轻地抚摸着,默默地望着他,望着他。
程飞此刻完全忘了伤处的痛,沉浸在来自这小生命天性情感的欣慰之中。
林萍在医院门诊上班,一岁半的巧巧在一旁吃油条。那年代油条是难得的珍贵美食,更是孩子们奢望的享受。一名三十来岁的乡村妇女抱着一个患病的小女孩急急跑了进来。小女孩正高烧,林萍连忙为她诊断,测体温,看口腔……
巧巧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的动作。小女孩看见了拿着油条的巧巧,伸着小手向巧巧要油条。巧巧立即把手中的油条藏在了背后。林萍看见了,看着巧巧道:“巧巧,把你的油条分给小妹妹一半,小朋友要友爱,对吧?”
巧巧望着小女孩默默点点头,然后把手中的油条分了一半递给了她说:“吃吧,小妹妹。”
“巧巧做得对!好孩子!”林萍表扬道。
小女孩或许口腔疼痛,油条一到嘴里就吐出了并哭了起来。乡村妇女连忙掀起衣襟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巧巧看到了,马上停住了吃油条凑近了她们,馋馋地瞅着小女孩噙着妈妈乳头的享受,羡慕地对小女孩说:“小妹妹别哭了,吃包包吧。”
林萍把处方递给乡村妇女时看到了巧巧专注的眼神和羡慕的稚容,他安排了乡村妇女如何给孩子喂药后,乡村妇女去了。她刚转过身来,巧巧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渴求的两眼馋馋地望着她,低声绵绵:“妈妈,那个小妹妹吃包包……”同时伸出小手在她胸上抚摸。林萍一阵愧疚,她双臂实实地把女儿搂在怀里,给与她一个猛烈而长时间的热吻,作为对女儿稚嫩心灵中那点缺憾的补偿。
4
1950年,程飞因留在头部的那块弹片经常“作祟”,组织调他回原籍县武装部工作。林萍的工作也随着调到了县第一人民医院。六岁的巧巧到了上学年龄。这个周六,程飞回家一进门就高声道:“巧巧!看看爸爸给你一个啥礼物!”他把一个崭新的书包展示于巧巧面前。
“爸爸!……”巧巧高兴地扑进程飞怀里,捧着崭新的书包滚动着水灵灵的大眼珠横看看竖看看。
天蓝色布面的书包上面绣着四个朱红色楷书大字:“少年先锋”
“巧巧六岁了,该上学了。爸爸给巧巧买来了新书包。喜欢吗?”程飞捧着巧巧的小脸蛋问道。
“妈妈!爸爸给我买的新书包!”巧巧呼喊着。
“哦!好漂亮啊!”林萍从厨房走过来。
“妈妈!这是啥字啊?”巧巧指着书包上四个朱红色楷书大字。
林萍蹲下来指着书包上四个朱红色大字:“少,年,先,锋。快念念!”
巧巧喜悦地念道:“少,年,先,锋。”随后看着程飞:“爸爸!啥是少,年,先,锋,啊?”
程飞抚摸着女儿的头:“少年先锋,就是又爱学习,又爱劳动,又爱祖国,又爱人民的好孩子。”
“呵呵!爸爸是少,年,先,锋。妈妈是少,年,先,锋。我也是少,年,先,锋。”巧巧把眼珠转向林萍:“是吗?妈妈!”
“是的。巧巧,报名上学要起个学名儿啊。”林萍望着程飞,“给巧巧起个正式的学名儿呀。”
“哦,是啊。”程飞思索着,“就叫……‘程巧巧’,好吗?”
“哎,叫‘林巧巧’多好啊!”林萍修改着。
程飞;“叫‘程巧巧’多响亮啊。”
林萍:“叫‘林巧巧’多清朗啊。”
程飞:“哎,咱不要自私好吗?”
林萍:“对呀!你不自私为什么叫巧巧姓程?为什么不能姓林?”
程飞:“好,好。不要辩论了。叫巧巧自己‘裁决’。”
林萍:“好,巧巧,你说,你是随爸爸姓程,叫‘程巧巧’,还是随妈妈姓林,叫‘林巧巧’?”
巧巧忽闪着闪亮的大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我叫……程,林,巧巧。”
程飞:“哈哈!我女儿,好策略呀!还会折中主义!”
林萍:“你好满足啊!终于把你的‘程’放在第一了。”
程飞:“是巧巧的最后‘裁决’嘛。有意见可以保留。巧巧,你说对吗?”
巧巧转过来调过去反复欣赏着手中的书包,大幅度地点着头。
程飞:“哎,这‘程林巧巧’四个字,不习惯,精简一个字。叫‘程林巧’,好听吗?”
“嘻嘻!我叫程林巧!我叫程林巧!呵呵呵呵!……”巧巧撒娇地骑在爸爸腿上搂着爸爸的脖子笑个不停。
这天中午,林萍把巧巧叫到身边,对她说:“巧巧,妈妈要出差了,你和爸爸在家,听爸爸的话,好吗?”
巧巧:“妈妈,您要去哪儿呀?”
林萍:“好远好远的灾区,妈妈去救灾,给那里的灾民治病。”
巧巧:“妈妈,您要去为人民服务吗?”
林萍:“对呀。巧巧真懂事!在家要服从爸爸领导。”
巧巧:“嗯。我还会帮爸爸做饭,晚上跟爸爸睡觉。”
林萍:“巧巧真乖!”
天黑了,巧巧把书包放在床头,和爸爸在一个水盆里洗了脚,上床睡觉。
巧巧:“爸爸,我给您唱个歌儿,想听吗?”
程飞:“当然想听了。快唱,爸爸听着呢。”
巧巧开口道:
“日头落,狼下坡。
夜猫叫唤鬼吆喝。
有爹的,爹背着。
有娘的,娘扯着。
没爹没娘的孩子该咋过?
一群小鬼儿追着我。”
她往爸爸怀里钻着:“爸爸,我怕!……”
“别怕!别怕!巧巧!爸爸在,哪有小鬼儿赶来!”程飞紧紧抱着她,“巧巧,这是老师教的吗?”
巧巧:“不是。”
程飞:“在哪儿学的?”
巧巧:“在姥姥家,姥姥家的小孩儿唱的。爸爸,没爹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啊!”
程飞:“是啊,太可怜了。”
“我有爸爸,我有妈妈……”巧巧头枕着爸爸的胳膊,“爸爸!……”她抱着爸爸的脖子实实地亲了一下:“爸爸,您的胡子该刮了。”
“是吗?爸爸太懒了。”程飞还给女儿一个吻:“巧巧真香!睡觉吧。”
“嗯。”巧巧享受着孩童时代父爱的温馨甜蜜地睡着了。
夜半,程飞隐约觉得身上像有小虫子在蠕动,他困倦地睁开眼,只见巧巧拿着小手电灯正在他身上一边照一边摸。没等他开口,巧巧先说话了:“爸爸,妈妈说她从您身上取出了七快儿日本鬼子的炸弹片儿,我才找到六个伤疤。”
程飞:“乖乖!爸爸告诉你,七快儿炸弹片儿有两片儿在一处,所以是六个伤疤。”
巧巧:“噢。爸爸,俺排着队去电影院看电影了。”
程飞:“是吗?看的啥电影?”
巧巧:“鸡毛信。”
程飞:“好看吗?”
巧巧:“好看!爸爸,日本鬼子可坏了!还狡猾!”
程飞:“噢。狡猾,是个啥样子啊?”
巧巧:“就是……就是他很坏很坏!脸上还装着不坏,心里好多坏主意。”
程飞“喔,很对。”
巧巧:“爸爸,您是打日本鬼子的大英雄!您打的日本鬼子也狡猾吗?”
程飞:“是啊,敌人都是狡猾的。睡觉吧,明天早点儿起来上学。”
“嗯。”巧巧小脑袋往爸爸胳膊窝靠了靠,很快睡着了。
程飞听着女儿酣睡的细细呼吸声,深感女儿童心的纯真和可爱,是她,给家庭填补着不尽的趣味和幸福。
5
巧巧升二年级了。这年清明节正是星期天,程飞带着她回乡下老家上坟祭祖。巧巧脖子上挂着爸爸的军用望远镜皮盒,手里拿着她心爱的望远镜——也是程飞珍爱的军旅之物。她一蹦一跳地跟在爸爸身后。不停地把望远镜举到眼睛处望望这,望望那,都是她感到新奇的乡下景物。她对爸爸这台军用望远镜特别感兴趣。此刻,她忽然发现这望远镜的双筒上分别刻有一只鸟的图案,马上问道:
“爸爸,爸爸,你看!这望远镜上还有两只小鸟儿!”
“是吗,你看是什么鸟啊?”程飞随口道。
“嗯,我看,不像喜鹊,也不像鸽子,还不像麻雀。”
“那是鹰。”
“噢。它俩好像一样。”
“是吗?两只鹰。”
“爸爸,这上面为什么刻两只鹰啊?”
“是……鹰的眼睛能看很远很远,用这望远镜一望,就像鹰的眼睛一样,看得很远很远。”程飞凭臆想随口回答这自己也不懂的问题。
“噢。爸爸,爸爸,您看!这俩鹰的爪子下面,还有很小很小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巧巧紧跑几步拉住爸爸的手道。
程飞:“哦,我也一个也不认识,那是日文,咱都不认识。”
巧巧:“日文?日本的字吗?”
程飞:“对。”
巧巧:“为什么是日文呢?”
“这是和你一起从……”程飞差点儿说漏了嘴,急忙收住下面的话。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把这台望远镜的来历和女儿的身世连在一起告诉她,他知道女儿此时不能接受。于是缓声道:“这是爸爸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时候获得的‘战利品’。”
“哦……”巧巧领悟着:“是您把日本鬼子打死了,把他的这个望远镜……”
程飞:“给他‘没收了’!”
“噢……”巧巧没有再问什么,仔细地摆弄着望远镜,他觉得这“宝贝”更传奇了,也更让她倾心珍爱了。
父女俩来到了程家坟地。程飞在父母坟前插柳,磕头。巧巧也照着爸爸的样子磕头。她是第一次随爸爸来坟地,好奇地问这问那,程飞一一回答。
“爸爸,清明节谁家都上坟插柳枝磕头吗?”
“是的。”
“为啥要插柳枝磕头啊?”
“是表示对去世长辈的怀念。”
“噢。”
“也是咱的民族风俗呀。”
“爸爸,您一到清明节就来俺爷爷俺奶奶坟上插柳枝磕头吗?”
“是啊。”
“俺妈妈怎么没来呀?”
“你妈妈去你姥爷坟地了。”
“俺妈妈给俺姥爷坟上插柳枝还磕头吗?”
“是啊。”
“爸爸,俺爷爷俺奶奶哪一年死的呀?”
“……!”程飞没想到女儿会突如其来问这个令他心痛的问题,沉默了片刻,郑重地回答道:“十一年了。”
“俺爷爷俺奶奶是得啥病死的呀?”巧巧真的不知道,她无意的问话一次次重创着爸爸剧痛的心。
程飞把脸转向一边,让滚出的泪珠自然垂落不让女儿看见:“你爷爷,你奶奶,不是得病死的。”
“那是……怎么死的呀?”巧巧继续追问。
“乖乖!……”程飞面对天真孩子的步步追问百感交集,巨浪排胸,他在父母坟前蹲下,极力控制着眼眶里的泪珠,却没有控制住,饱大的泪珠再次滚出了眼眶。
“爸爸!您……?”精灵的巧巧懂事地就地跪在了爸爸对面,伸出小手为爸爸擦着滚到面颊的泪珠,低声道:“爸爸,您别哭,您别哭!爸爸,您想俺爷爷俺奶奶了吗?”
“巧巧,爸爸给你讲个故事,想听吗?”程飞就地坐下,把跪在面前的巧巧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想听。”巧巧期盼地望着爸爸。
程飞沉痛地指向不远处的村子道:“你看,这个村子就是咱老家,叫程家庙,看清了吗,村北头还有古庙的老庙台。”
巧巧立即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向爸爸指的村子和老庙台望着:“爸爸,我看见了!还有老大老大的大树。”
程飞:“十一年前,那是个下大雪的冬天,一群日本鬼子像一群野狼一样,把全村的人都赶到了老庙台。他们端着刺刀,把用麻绳拴着的两位老年夫妻捆绑在大树上。日本鬼子头目嚎叫道:‘他俩的儿子是共产党的八路军,现在就叫你们看看他俩的下场!谁家的儿子再当共产党的八路军,就跟他俩一样!’接着,就在大树周围堆起干柴,点起了大火……”
“啊!大火!……那俩老年夫妻……?”巧巧出了一头汗。
“活活地,烧死了!”程飞泪流满面。
“他们……?”巧巧瞪大了眼睛。
程飞:“就是你爷爷、你奶奶!”
巧巧:“啊!他们当八路军的儿子就是……”
程飞:“就是我。”
“爸爸——!”巧巧紧紧抱着爸爸的脖子放声大哭。
“……!”程飞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爸爸!”巧巧在爸爸怀里哭着愤怒地大喊:“杀死日本鬼子!杀死日本鬼子!爸爸!您把日本鬼子都杀死了吗?!”
“几年后,咱中国人民把日本鬼子全部消灭了。”程飞给女儿擦着满脸的泪。
“爸爸!您把日本鬼子杀死完!给俺爷爷俺奶奶报仇!”巧巧泪目闪着复仇的愤怒之光。
“是的。”程飞为女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爸爸,我想看看俺爷爷俺奶奶的照片。”巧巧小脸蛋上滚着一颗颗泪珠。
“乖乖!那年月哪里有照片呀!你爷爷你奶奶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那……爸爸,您,应该很像俺爷爷吧?”
“对。”
“爸爸,我,应该很像您吧?”
“对。”
“爸爸,您是杀日本鬼子的大英雄。我是大英雄的女儿。长大也杀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不敢再来了。巧巧长大当新中国的英雄,好吗?”
“恩。爸爸,您头骨里那片日本鬼子的炸弹皮,疼吗?”
“有时候,疼起来好难受啊。”程飞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头部的右侧。
“爸爸!让我看看。”巧巧双手抱住了爸爸的头……
有一个周日,程飞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忽然听到敲门声,他头也没抬道:“请进。”
“报告爸爸!我来了!”巧巧背着书包推门跑进。
“哦!是巧巧啊!我女儿来了!跟谁一块儿来的?”程飞惊讶地望着女儿。
“跟妈妈。爸爸!星期日了,您咋没回家呀?”
“爸爸不是忙嘛,忘了向巧巧请假了。”
“那……下个星期天您回家,就得多陪我玩玩儿。”
“那当然。”
“拉勾!”巧巧向爸爸伸出了右手的小指头。
“好勒!”程飞向女儿伸出了右手的小指头。
“拉勾——为定!”父女俩拉勾并齐声喊着。
“妈妈呢?”程飞问。
“妈妈在街上碰见熟人了,马上就来。”巧巧说着从书包里掏出她的作文本,双手捧给程飞。“爸爸看!我的得奖作文。”
“噢!得奖作文?”程飞忙接过女儿的作文本看着。“喔,题目:‘我的爸爸’……”他揉了揉眼睛。“巧巧,爸爸看文件看得眼正疼呢,给爸爸念念!”
“哎!”巧巧很快从爸爸手中接过作文本,高声念道:
“题目:‘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一位大英雄。爸爸当过八路军‘出山虎英雄团’团长。杀了好多万恶的日本鬼子。爸爸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受了好多伤。妈妈从他身上取出了七块日本鬼子的炸弹片,还有一片在头骨里没有取出来。那块日本鬼子的炸弹片还经常折磨着我亲爱的爸爸。爸爸忍受着头疼为人民做工作,我为我的爸爸骄傲!爸爸最疼我,爸爸最爱我。爸爸是我心中最好的爸爸……”
程飞默默听着,此刻他头部的弹片又在‘作祟’,额头浸出了细细的汗珠。
“把你爸爸夸耀得好‘伟大’呀!……”林萍一步跨进来,她看见程飞头上的汗珠,忙问道:“又发作了?是巧巧把你吹捧得快‘永垂不朽’了!太兴奋了吧。”她转脸对巧巧道:“巧巧,别大肆宣扬你爸爸头里那块儿炸弹片了。他条件反射。越大肆宣扬越发作。”
“巧巧,以后的作文就写你妈妈吧。你妈妈嫉妒了。”程飞忍疼强笑道。
“巧巧,作文念过了,下一步……”林萍提示着。
“下一步?”程飞莫名其妙地看着巧巧。
巧巧抓紧时机望着程飞:“爸爸!该您给我发奖品了!”
程飞看了看巧巧又看了看林萍:“哦,巧巧,与你妈妈好像有什么‘密谋’啊!”
巧巧:“请爸爸给我发奖品。”
程飞:“奖品?发!我女儿想要啥奖品?快跟爸爸说。”
巧巧:“要您的——战利品!”
程飞:“战利品?”
巧巧:“望远镜!”
“喔!行!爸爸也不打仗了,把我的战利品发奖品给女儿。”程飞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了装在皮盒里的望远镜,双手郑重地递向巧巧,“奖品!”
巧巧欢喜至极,双手接过:“爸爸!永远给我了?”
程飞:“那当然。”
林萍看着巧巧:“终于达到目的了。”
“哦,巧巧,是不是和你妈妈在家‘密谋’好的?”
巧巧光笑没有回答,欣喜地把望远镜皮盒佩带在脖子上挂好,掏出里面的望远镜用左手抱在胸前,立正的姿势:“谢谢爸爸!”举起右手给爸爸打了个少先队礼。
6
这天中午林萍正在厨房做午饭,巧巧头发蓬乱,脸上流血,似乎发疯地大哭大喊着跑了回来:“……凭啥侮辱我!我不怕你!我跟你拼了!……”
林萍见此急忙问道:“巧巧!跟谁打架了?”
“罗胜利!我跟他拼了!……”巧巧大喊着跑进厨房抓起菜刀转身就往外跑。“我跟他拼!……”
林萍急忙拉住了她的胳膊:“为什么?巧巧!跟妈妈说为什么……”
“罗胜利!他凭啥说俺爸是杀了好多人的日本鬼子!他凭啥说我是日本鬼子小崽子!我跟他拼命!我跟他拼命!……”巧巧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奋力挣脱了林萍的手,持菜刀冲出了门。林萍喊着紧紧追在后面。
“巧巧!出啥事了?!脸上咋流血了?”程飞正好下班回来,见势头不妙,双臂抱住了女儿。“跟爸爸说!谁欺负你了?爸爸为你出气……”
“罗胜利!他凭啥说您是杀了好多人的日本鬼子!他凭啥说我是日本鬼子小崽子!我跟他拼命!我跟他拼命!……”巧巧在程飞怀里愤怒地大喊,大哭。
“巧巧!不哭!不哭!咱不理他,咱不理他……”程飞紧紧抱住女儿。
“凭啥不理他!他说我是日本鬼子小崽子!他欺负人!我跟他拼!我跟他拼!……”巧巧手中紧紧抓着菜刀在程飞怀里奋力冲撞、挣扎。
“巧巧!巧巧!听爸爸说!爸爸给你出气。咱明天去找他讲理,咱不哭,不哭……”程飞费了好大劲硬是把女儿抱回了屋。
林萍趁势从巧巧手中抽过菜刀,看一眼刀上的鲜红血滴:“碘酒在这!”她急忙打开柜子拿出碘酒为女儿处理脸上流血的伤口。程飞心疼地为女儿擦着满脸的汗和血。
巧巧愤怒、受辱、委屈的大哭震裂着程飞和林萍的心。
半个小时后,林萍在厨房盛好了三个人的饭。程飞走了进来。
林萍:“睡了?”
程飞:“哭累了,睡了。先吃吧。给她留在锅里。”
林萍:“不是你的骨血,完全是你的脾气啊!”
程飞:“是我的脾气吗?”
林萍:“一模一样,烈性的小老虎一个!”
“我程家,有继承人了。”程飞坐在矮凳子上点燃一支烟。
“从一个小不点儿好不容易养到会上学了,跑在身边怪喜欢人的。没想到,新的问题出来了。”林萍感到很累。
程飞:“明天走访走访街坊邻居,叫他们都安排安排自家的孩子。”
林萍:“也不是长远之计啊。真相终究要我们面对啊。”
程飞:“也是。”
林萍:“一个阴影将要,或许已经笼罩了她年幼的心灵。”
程飞:“是啊……”
林萍:“一个阴影进入了一个人的心里,精神压力是难以卸载的,尤其是孩子时代。对于心理上的折磨是摧残性的。”
程飞:“林萍,你说……?”
林萍:“如何妥善地把真相端给她……犯愁啊!”
程飞:“怕的是,她接受不了。”
林萍:“七岁的孩子,心灵稚嫩而脆弱。看她这场要爆炸的烈性……老程,你说……?”
程飞:“嗯……考虑考虑吧。”
这个寒冬的星期天,林萍在医院有个急诊病号,打电话把做午饭的差事交给了丈夫程飞。结束了急诊之后急冲冲回家。一进家门,她惊讶了,看见巧巧低着头噘着嘴直直地站在墙角。她知道一定出什么事了,随口问道:“怎么了?巧巧,为啥事啊?”
“……!”巧巧揉了揉眼睛没有作声。
“程飞,为啥呀?”林萍大声道。
“问她自己!”程飞擦着刚洗了菜的手从厨房走过来,瞪着眼看着巧巧。
“巧巧,为啥?”林萍已经觉察到巧巧一定做了错事。
“偷钱了。”巧巧揉了揉眼低声说。
林萍:“偷多少?”
巧巧:“八千六百。”(相当于今天人民币八角六分)
林萍的脸色立即冷了下来:“那是十几斤小米钱,是咱家半个月的口粮。罚站不亏!”
“小小年纪你就学会了做贼!家贼!”程飞似乎在吼,伸手把挂在墙上的活页日历当天一页撕下,往桌子上一拍:“你自己写:‘我因为偷钱,今天家庭记过一次’!”
巧巧又揉了揉眼,走到桌子前按照爸爸说的内容写在了那页日历上,然后低着头递给了爸爸。
程飞接过看着上面的文字:
“我因为偷钱,今天家庭记过一次。”
他随手拿起桌子上一个红色书夹子夹了,挂在墙上那专用于挂“备忘录”的钉子上。指着那页日历瞪着巧巧厉声道:“这是1953年1月2日!每天都要看看它!记住这一天你偷了钱!记了过。记住了吗?!”
“记住了。”巧巧转动着眼珠怯怯地瞄了一眼爸爸又瞄了一眼妈妈。
林萍:“还有:你们班主任说,你这学期常常迟到。放学回家的时间也不是天天准时。都干啥去了?晚上给我写检讨。”说完去了厨房。
“你在走下坡路啊!”程飞一看手表:“晚了!不吃了!”匆忙往外走。
“爸爸!手套!”巧巧急忙拿起椅子上爸爸的手套追到门口。
程飞回身接过手套,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急急去了。
阴沉沉是傍晚,街头广场上挤满了人。高年级学生正演出独幕话剧《放下你的鞭子》。巧巧瘦小的身子挤在人群中看演出,忽然,她随着剧中人物的台词高喊:“放下你的鞭子!……”
此刻棉絮般的雪片从天而降,不少人纷纷退场,一个女孩子拉了巧巧一把:“程林巧!快走吧!下大雪了!”
“别急,她爹好狠心啊!举着皮鞭打他女儿哩!”巧巧还在高喊:“放下你的鞭子!……”
广场上的人们在骚动。观众和演员一起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巧巧也跟着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大风卷着暴雪弥漫了广场,演员谢幕,人们四处奔跑而去。
巧巧与几个小学生冒着劈头盖脑的暴雪拼命往家跑,他们互相呼喊着,摔倒了爬起,爬起又摔倒……
“啊!不是这条路啊!”一个小男孩惊叫起来。
“是啊!咋没看见大槐树啊?”另一个小女孩也喊起来。
他们都惊慌了:
“坏啦!走错路拉!”
“哎!快拐回去吧!”
他们迷茫地停住了脚步,惶恐四顾。
“天黑了!看不清哪是路啊?”
“快回头吧!找回家的路啊!”
几个孩子仓皇回头跑去。
天更黑了,暴风雪更凶了。
“坏了!也不是回家的路啊!”
“是啊!又错了!还回头吧!”
“是往那儿吧!快拐弯儿啊!”
孩子们又转了一个方向跑着。风雪眯着他们的眼睛,一个个不停地滑倒在雪地上。他们已经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在恐慌中奔跑着呼叫着。
“俺妈——!我找不到路啦!”一个小男孩哭了。
“俺妈——!俺爸——!我怕!……”一个小女孩摔倒在雪地上。
“快起来!”巧巧急忙拉她。
“啊!崴了脚了!疼啊!俺爸!俺妈!……”小女孩站不起来,大哭着。
“哎呀!快来!……”巧巧急忙蹲下,吃力地背起小女孩,脚下一步一滑地奔跑……
程飞在风雪中奔跑。他隐约看到前面雪幕中有个人影,大声喊道:“喂!看见前面有小孩子没有?”
那人影越来越近,发来了回声:“是程飞吗?我找了几条路了!”这是林萍的声音。“你去学校了吗?”
“去了!没见人啊!”程飞喊着。
“天黑了!你快回家拿手灯吧!”
喊话间二人已经跑到了一起。
“林萍!你到医院看看,巧巧会不会去医院找你去了!”
“哎!程飞,你到老刘家问问,看刘平回家没有!他们一个班。”
“知道!林萍!要是医院没有,你去胡姐家看看,胡姐的孙女和她同学。”
“知道,你快去吧!”
二人分头跑去……
夜深了,程飞好不容易才几经周折在郊外路边一家小卖铺里找到了巧巧和那几个孩子,是好心的小卖铺主人救助了大风雪中迷路的孩子们。程飞把女儿背到家时,精疲力尽的巧巧已经入梦了。林萍把她喊醒吃热面条,巧巧是闭着眼狼吞虎咽的。
夜半,巧巧梦中大喊:“放下你的鞭子!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林萍急忙抱紧她:“巧巧!巧巧!做梦啊?”
7
农历腊月二十三是传统小年,这是清扫厨房的日子。程飞和林萍忙着收拾厨房。一个女孩儿快步走进了院子,高声喊道:“程林巧!”
林萍从厨房走出,放下手中的扫帚道:“程林巧去她姥姥家了。闺女!你是……?”
“我叫孟苗苗,是程林巧的同学,俺俩一个桌。”孟苗苗自我介绍道。
“噢,她一会儿就回来了,快来屋里玩一会儿吧,等着她。”林萍热情招呼小客人进屋。
“是巧巧的同学呀?她马上就回来了。”程飞也从厨房走了过来。
“阿姨,叔叔,我不等她了。这是我借程林巧的钱,该过年了,我来还她钱哩。”孟苗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褶皱的纸币放在了桌子上。
“还她钱……?”林萍、程飞四目望着孟苗苗。
“我借程林巧的钱。”孟苗苗声音响亮地道。
“闺女,你啥时候借她的钱呀?”林萍问。
“一个多月了。”梦苗苗说。
“噢?那是……?”林萍望着孟苗苗。
“一个多月了,老师说,全班同学就我一个人的学杂费没交。俺家没钱,俺爷就不叫我去上学了。程林巧她,她借给我了,八千六百,我交了学杂费。”孟苗苗转身欲走。
“苗苗!……”林萍伸手拉住了孟苗苗。“你家几口人呀?”
孟苗苗:“两口。”
林萍:“喔,都是谁?”
孟苗苗:“俺爷和我。”
程飞:“你爸爸……?”
“我三岁的时候,俺爸,就没了。”孟苗苗的声音很低。
林萍:“妈妈呢……?”
“我五岁,俺妈……也没了。”孟苗苗的声音更低了。
林萍;“噢,这钱是……?”
孟苗苗:“俺爷刚卖了破烂。”
林萍:“是爷爷卖破烂的钱?”
“嗯,还有程林巧帮俺拾的呢。去上学的路上,放了学的时候,程林巧常常和我一块儿去电影院里拾纸片、拾烟盒,她拾的都给我了,攒起来,俺爷去卖。好几次,俺俩都迟到了,都是为了我。”孟苗苗说着低下头。
程飞与林萍恍然大悟,两双眼睛对视,互相传递着悔悟和内疚。
“苗苗,这钱你还拿着。”程飞拿起桌子上的纸币塞到孟苗苗手里。“回家和爷爷过年用。”
“不能。老师说,借东西要还。这是我借程林巧的钱,对了,我写的还有借条呢。”孟苗苗说着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借条,“那天程林巧不要借条,我放着哩。”她把程飞塞到手里的纸币连同借条一同往桌子上一放,没等程飞、林萍说话已经跑出了屋子,回头道:“谢谢叔叔阿姨!”飞快地跑了。
“借条……”程飞抓起桌子上的借条,看着上面的三行字:
“我借程林巧八千六百块钱,交学杂费用了。
借钱人孟苗苗
1953年1月2日。”
他急转身,一把抓掉他亲手挂在用于挂“备忘录”的钉子上的那红色书夹子,看着那页日历上面巧巧的字迹:
“我因为偷钱,今天家庭记过一次。”
这页日历正是1953年1月2日。他狠狠往桌子上一拍:“嗨!我!……错怪孩子了!……”
“……!”林萍望着桌上的纸币、借条和那页日历,许久无语,有顷,重重地:“程——飞!你说!……那天!你的话;‘小小年纪你就学会了做贼!家贼!’这话的分量!我听着就!……当时你就没问问孩子拿了钱去做什么用了!”
“你!不是也没问问吗?你不是还‘勒令’她写检讨吗?”程飞一手扶着头,一手锤着胸膛坐在椅子上。
“头又疼了?这回该疼!报应!不疼不清醒……”林萍怀着悔恨走进了内间。她拉开床头的小桌子抽屉,翻出那天她命令巧巧写的检讨书,拿在手里凝视许久,然后一下一下把它撕碎。继而拿出另一张稿纸铺在小桌上,自中山装上胸口袋取下钢笔,拔下笔帽,在稿纸上写着:“向女儿检讨……”
外间,程飞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狠狠地吸着烟,并且一下一下拍击着疼痛的头,继而慢慢转脸看见了墙上的活页日历是:
1953年2页6日,农历腊月二十三。
他伸手撕下这一页,自公安服口袋拔下钢笔,在这页日历上写下:
“程飞犯官僚主义,家庭记过一次。”
他还是用那个红色书夹子夹了,挂在墙上那专用于挂“备忘录”的钉子上。
“爸爸!妈妈!俺姥姥给我煮咸鸭蛋了,姥姥还叫我拿回来俩,给恁俩一人一个……”巧巧兴致勃勃地跑了回来,一进屋见爸爸表情异常,问道:“爸爸!您头又疼了吗?”
程飞伸出双手,重重按在女儿双肩上;“巧巧!爸爸向你检讨!”
“……!”巧巧莫名其妙地看着爸爸。
“孟苗苗把你借给她的八千六百块钱,还有给你写的借条都送来了。”程飞目光示意桌上的纸币和借条。
“……!”巧巧默默望着纸币和借条。
“爸爸给你‘平反’。”程飞说着把1953年1月2日那页日历撕碎,抛在地上。郑重地:“爸爸检讨。家庭记过一次。”目光射向自己刚挂在墙上的1953年2页6日那页日历。
巧巧的目光随着爸爸的目光盯注着那页日历上的字迹——
“程飞犯官僚主义,家庭记过一次。”
“爸——!”巧巧抱住了爸爸的脖子。
“巧巧……”林萍从内间走出。
巧巧刚转身,林萍双臂把她抱住:“爸爸和妈妈官僚主义,不问青红皂白错怪了你。你写的‘检讨’,妈妈撕了,该妈妈给你写检讨。”
“妈——!”巧巧偎依在了妈妈的怀里。
程飞:“巧巧,明天,和我一块儿去孟苗苗家一趟,去看看她爷爷。”
8
程林巧升入初中了,在家里,程飞和林萍还习惯喊她“巧巧”,在外面,特别是同学们之间就喊乱了,有的喊她“程林巧”,有的喊她“林巧”,有的喊她“程巧”,于是乎,程飞和林萍也慢慢“随潮流”了,渐渐过度着喊法,而且在过度中还各有私心,程飞总是喊她“程巧”,林萍总是喊她“林巧”。反正喊啥她都答应。而她,在喊“爸爸”、“妈妈”的时候也“精兵简政”了,习惯了喊“爸”,喊“妈”。
这天程飞出差回来,一进门就把女儿喊到身边,从真皮公文包里掏出一本《中学生优秀作文选》。巧巧没等爸爸开口就把书抢到了手中,欣喜地看着。可是她马上发现了问题,大声道:“爸,您怎么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错在哪呀。”程飞故作含糊。
“您把‘巧’写成‘侨’了。”巧巧转身大声喊道:“妈,俺爸给我买本中学生优秀作文选,可是把我的名字写错了,把‘巧’写成‘侨’了。”
“是吗……?”林萍当然与程飞心有灵犀一点通,故作糊涂地走近女儿,接过她手中的书,看着上面的名字,“哦!……‘程林侨’。不错啊,就换了一个字儿。更有意义了。”
程飞:“是啊,更有意义了。”
“更有意义了……?爸,这个‘侨’,更有意义了吗?”
程飞:“对。以后就叫‘程林侨’。”
“更有意义了……爸,您给我讲讲,为什么更有意义了?”
程飞:“这个‘巧’啊,是对小女孩儿的称呼,我女儿从小女孩儿长成大姑娘了。”
巧巧:“那……这个‘侨’字,是什么意识啊?”
程飞:“这个‘侨’字么……咱家数你妈学问大,以后叫你妈给你讲。”
“程林巧!该去学校了!”女同学江雪花站在门口喊道。
“江雪花!我的新名字!看!”巧巧把《中学生优秀作文选》举给江雪花看。“俺爸给我买的,还给我改个新名字。”
“哦!”江雪花看着《中学生优秀作文选》,一字一顿地念道:“程,林,侨!好听!比‘程林巧’更高雅了!回家我也叫俺爸给我改个更高雅的名字。”
此后的日子里,程飞和林萍又习惯于喊女儿“侨子”。
9
中原初春的田野,一派新绿的世界。
程林侨和江雪花像两只冲出笼子的小鸟,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美好情趣。
江雪花牵拉着风筝的长线,程林侨举着她心爱的望远镜望着空中飘舞的风筝。二人一会儿奔跑,一会儿快走。一会儿踏进麦田,一会儿登上土坡。
“啊!高了!又高了!雪花!跑快点!顶着风跑!……”程林侨大声喊着。
“哎呀!程侨!出汗了!累死我了!……”江雪花气喘吁吁,她习惯把程林侨的名字简化为“程侨”。
“谁不出汗呀!啊!更高了!更高了!……”程林侨兴致不尽。
“跑不动了。程侨,该你拉一会儿让我望望了!不然,我可‘罢工’!”江雪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索性坐在了麦田里。
“别装赖啊!哎!绑那棵小树上!”程林侨喊着。
“好勒!”江雪花站起,牵拉着风筝长线来到附近一棵小树下,把长线绑在了小树上,喘着气跑到程林侨身边道:“快让我望望!”
“一分钟。”程林侨递望远镜给江雪花。
“就让我望一分钟啊!不够意思!”江雪花伸手夺过望远镜急忙举在眼前:“啊!真清楚!看清楚了!好——美——啊——!……”
“看清翅膀上的图案了吗?”程林侨问。
“看清了!啊!好像凤凰展翅。尾巴飘啊!飘啊!好潇洒啊!”江雪花欣赏着。
“尾巴是不是短了点儿?”程林侨问。
“明天再加长一点儿。俺家还有红绫子呢。”江雪花道。
突然,风筝脱线飘去……
“啊!飞跑了!”江雪花惊叫:“线断了!……”
“我的风筝!……”程林侨大喊。
二人傻傻地望着风筝越飘越远,飘过了小河……
“明天再扎一个吧。”程林侨晦气地看着江雪花。
“线太细了,得换粗线。”江雪花说着下意识地抠着手中望远镜上的鹰和日文。
“看你!抠啥呀?一点儿也不爱惜!”程林侨从江雪花手里夺回望远镜,掏出小手帕珍惜地擦拭着。
“金贵的!是你的心尖子?”江雪花不满地瞪着程林侨。
“心爱之物,价值万金。”程林侨继续用小手帕擦拭着她的望远镜。
“万金!万金能买几百。”江雪花斜了她一眼。
“买来的,那是商品,我这是俺爸在打日本鬼子的战场上获得的战利品!来历不一样,意义不一样,价值也就不一样。”
“战利品?是你爸在打日本鬼子的战场上获得的战利品?难怪那么金贵!”
“看!这还有日文。”程林侨指着望远镜上的日文让江雪花看。
“哦,我说我咋不认识那是啥古怪符号,是日文。”江雪花又从程林侨手中夺过望远镜,睁大眼瞅着那日文:“这刻上的日文……还有两只……是什么鸟啊……”
程林侨:“鹰。”
江雪花:“鹰?”
程林侨:“俺爸说的。”
江雪花:“这刻的——好,精,致,啊!”
程林侨:“原本是一个日本鬼子军官的,俺爸把他消灭了,才获得的这个战利品,俺爸又把它作为奖品发给我了。你说珍贵不珍贵?”
“那……‘战,利,品’。来历不一般,又是你爸发给你的‘奖品’,有着双重纪念意义。珍贵!”江雪花停了停,往程林侨身边凑了凑,神秘地:“哎!程侨!告诉你个‘秘密’。”
“啥秘密?鬼鬼祟祟的!”
“告诉你,不能打我。”
“打你干啥?古怪!”
“你,也是你爸的‘战,利,品’。”
“滚!”
“真的。”
“滚!滚!滚!……”
“不骗你。真的,俺妈说的,你是一个日本军官的女儿,那个日本军官被你爸打败狼狈逃命时丢下了你,他也许是被打死了。你爸就把你救下了,当时你还很小很小,身上还有伤,流着血。奄奄一息,像个可怜的小猫娃儿。”
“……?!”程林侨愣愣地瞪着江雪花。
“当时你妈没有奶水喂你,经常找俺妈给你吃奶。那时我也正吃奶哩。咱俩出生的时间大概差不多。俺妈的奶水本来该我‘独家享受’,叫你‘瓜分’了不少。”
“……!”程林侨呆呆地盯着江雪花。
“那时候俺妈就和你妈在一个医院当军医。俺妈说,你妈十七岁那年在战场上救护伤员时受了伤,是肚子受了伤,做了手术,就不能生孩子了。你妈手术后俺妈护理她半个月,她俩无话不说。”
“……!”程林侨眼前云飞雾漫,火星明灭,一阵头蒙脑旋,神失魂丢……
这一夜,程林侨整夜失眠了,白天江雪花的话像一块飞来的巨石投入她平静的心海,令他青春的肺腑浪卷涛涌,回流翻腾……
她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不愿相信是真的。
她寻找着否认的根据……
她在相信与不相信之间徘徊,挣扎。
她远忆近思……
她若迷若悟……
她如坠雾海……
她如悬云空……
她回忆着:
——那年和罗胜利打架,罗胜利说自己是日本鬼子小崽子。自己感到奇耻大辱……全班五十人,罗胜利为什么偏偏说自己是日本鬼子小崽子?当时爸爸妈妈嘴里说要为自己出气,可是并没有马上去找罗胜利的爸爸妈妈讨个公道,后来不了了之,为什么……?
她思索着:
——妈妈在与阿姨们聊天时,阿姨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孩子吃奶到几岁,而妈妈从未提到过自己幼时吃奶到几岁。为什么?
——自己儿时的记忆中就是妈妈爸爸喂自己吃饭,从来没有扑在妈妈怀里吃奶的记忆。为什么?
——自己看到小伙伴们都有弟弟妹妹,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不生小弟弟小妹妹?妈妈总是敷衍地说:“小弟弟小妹妹要与你挣好吃的,咱不要。”这就证实江雪花的话:“你妈十七岁那年在战场上救护伤员时受了伤,是肚子受了伤,做了手术,就不能生孩子了。”
——她忽然又想起一个疑点: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听小伙伴们讲过生日的事,就问妈妈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当时妈妈好像和爸爸商量了一句才告诉她,是三月初八。后来与妈妈去姥姥家,妈妈对姥姥说:“巧巧的生日定在三月初八。”这其中的细节耐人寻味……
——突然,又一个“微妙”跳入她的思维:爸爸把自己的名字由“程林巧”改为“程林侨”,妈妈随即欣然赞同。事后特意查了字典,细细“咀嚼”了“侨”字的字义。今天猛然深层地悟出了爸爸妈妈的心曲之所在……
她一步一步地自我“解疑”,一层一层地剥离“迷雾”,一点一点地相信江雪花的话好像是真的。
她看看窗户,已经微微发亮。她觉得江雪花妈妈应该是最知实情的人,决定去找她求个实在的答案。于是急急起床,匆匆穿衣。刚要往外走,妈妈走进了她的卧室。
“侨子,起这么早啊?……”林萍凭着医生的职业观察力和女性的敏感,昨天已经觉察到了女儿的精神异常。她知道:女儿是和江雪花出去玩了大半天,江雪花的妈妈是自己家庭“秘密”的知情人,江雪花又是与女儿无话不说的同学。她已经有了预感:女儿会从江雪花口中得到自己身世的真情。所以她同样是一夜失眠,听到女儿起床的动静,随即起来了。
“妈,我去雪花家……”程林侨只把话说出一半。
“哦,雪花还不该起床吧。”林萍已经悟出了事情的八九成。她深知这个家庭“秘密”终究要破解,于是轻步走近女儿道:“侨子,你是不是想见你江阿姨……”
“是。妈!您告诉我,我真是被日本军官抛弃的……”程林侨“哇”一声大哭失控。
“侨子!……”林萍双臂抱住了女儿。作为医生,她深知:此刻让女儿大哭一场借以释放、宣泄心中的积郁,比压抑、隐忍要好。她让女儿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直到女儿放纵地哭了个满头大汗,她才把事情原委讲给了女儿。
第二天,程飞、林萍陪女儿来到新建成的荷花公园玩了一天。在荷花湖里的小船上,程飞告诉女儿:她生父是一个侵华日军军官,可是不知道他是已经阵亡于中国战场还是回了日本。他还告诉女儿,她生母确实死在了战争中。林萍向女儿讲述的话题多半是她小时候如何淘气,如打架、爬树掏鸟窝、下水摸鱼等等男孩子做的那些趣味事件,目的是为女儿调整心情。
10
程林侨和江雪花都进入了高中,而且在同一个班里。 这个星期天上午,二人要一同去逛逛新华书店,刚到十字街口,程林侨突然拉了江雪花一把:“啊!孟苗苗!……”随手向前方一指。
江雪花向程林侨指的前边看去,见孟苗苗正蹲在路边。
“苗苗!……”二人齐声喊着快步向她走去。
孟苗苗听到有人喊她,寻声看见是她俩,连忙站了起来。
程林侨和江雪花来到孟苗苗身边,见她又黄又廋,眼神里隐藏出羞愧和自卑,但不失亲切和温和。她面前放一只破旧竹篮,里面是大半蓝大小不同的石榴。
“恁俩吃石榴吧。”孟苗苗指着面前的竹篮。
程林侨和江雪花毫不客气,每人拿了一个剥开皮吃着。
“苗苗,你家那棵石榴树又长多大了?”程林侨吃着石榴问。
“比咱俩上去摘石榴花的时候又大了好多。”孟苗苗转过身去咳嗽着。
“苗苗。你到俺学校去卖,我叫同学们给你买完。”江雪花吃着石榴向孟苗苗靠近一步道。
“不敢去。”孟苗苗向后退了一步,又咳嗽着。
“苗苗,你……?”程林侨也向孟苗苗靠近着:“有病了吗?怎么还黄还瘦啊?”
“嗯……”孟苗苗又向后退了一步:“恁俩,别和我对脸儿。”
“怎么了?”程林侨、江雪花齐声道。
“我……和俺爷一样,肺结核。”
“……!”程林侨、江雪花没有说话,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这目光里有惊叹,有惋惜,有同情,也有无奈。
一位中年妇女在这里停住步问道:“这石榴咋卖呀?”
孟苗苗马上回答道:“大的一百钱俩。小点的一百钱仨,最小的一百钱四个。阿姨,您要几个?”(一百钱相当于今天人民币一分钱,那时三百钱可买一个鸡蛋)
“噢,买两个大的。”中年妇女蹲下身在竹篮里挑拣了两个大石榴,付了钱走了。
“苗苗,剩下的我和雪花给你带俺学校去,卖了晚上把钱送你家。”程林侨看了江雪花一眼。
江雪花立即道:“保险比你多卖钱。”说着就把竹篮提在了手里。
“哎……”孟苗苗马上夺住了竹篮:“不……恁俩……在学校里……这不合适。”
“这是星期天,不上课,好多学生都在学校玩。苗苗,晚上俺俩去你家。”程林侨推开了孟苗苗夺住竹篮的手。
“那……晚上我在恁学校大门口等恁俩,恁俩就别去俺家了。”孟苗苗说着又往后退了一步,有意离她俩远一点咳嗽着。
“俺俩去看看孟爷爷。”程林侨道。
“别!俺爷他……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也不能说话了。”孟苗苗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滚欲滴,“俩月前,程伯伯去俺家了,给俺爷送件过冬的棉大衣。”
“……!”程林侨、江雪花沉默着,二人四目相视,彼此交流这忧伤,同情,无奈的目光。
程林侨和江雪花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低声交谈着。
“程侨,苗苗真可怜啊!得了肺结核,就跟判了死刑一样啊。”
“是啊,要命的病……俺妈的肝病也……”
“林阿姨去北京大医院回来后……结果咋样?”
“俺妈说好些了。我知道不是实话,她是瞒着我和俺爸。”
“也许是,我也看得出林阿姨越来越瘦。”
“俺爸叫她别去医院上班了。可是她不愿意。她说作为医生在家养病,是自我嘲笑。再说,一旦躺下,就很难再起来了。雪花,您说我该为俺妈做点什么?”
“做,点……让林阿姨开心的事吧……”
11
程林侨和江雪花从高中又一同考进了南京大学,二人住在一个寝室。这个傍晚,江雪花拿着一封信走进寝室道:“程侨,程伯的信。”
程林侨接过爸爸的信,一目十行地看着,信的内容很简要——妈妈想她。她立即敏感地意思到是妈妈的病重了。她知道近半年妈妈的肝病一天比一天重,一个不祥的意念马上绷紧了她的神经。她立即向老师请了假,第二天一早就搭上了南京开往郑州的列车,下了火车没顾上在郑州吃顿早餐,就急急坐上一辆开往县城的汽车。一下汽车急奔家门,却见家门锁了,她没停步转身急奔医院……
程飞已经在医院守护妻子一个多月了。
弥留中的林萍不时吃力地睁眼看看即将告别的亲人。她在等待着另一个亲人——女儿的到来。
“妈!……”程林侨进门一声呼唤,气喘吁吁扑到妈妈的床头,推开放在床头的凳子,顺势双膝跪在床头,脸正好与妈妈的脸在一个平面。她的喉咙发热,却没有说出什么,泪珠一颗一颗滚出眼眶,流过脸颊,落在妈妈的枕巾上。
林萍听到女儿的呼唤立即提起了最后的精神,睁大了眼睛看着女儿,贪婪地,久久地看着女儿,微微颤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吐出微弱的声音:“侨子,你,一头汗呀……”她吃力地呼吸了几口气,“你爸,脾气,粗性子,他,有胃病,头骨里,有弹片,你,是,他,唯一,亲人……”她终止了声音,闭上了眼睛。
“妈——!”程林侨抱住妈妈的头放声大哭,哭得身子颤抖,喉音哑咽。
一直默默站在女儿身后的程飞让女儿大哭一阵之后,擦了擦不轻易滚出的泪珠,扶着女儿的头道:“不哭了,侨子,不哭了,我看到了,你妈是含笑去的,因为她看到了你……”
妈妈去世的第三天,程林侨流着泪整理妈妈的遗物。她在妈妈的小皮箱里发现一个棕色的眼镜盒。她知道妈妈是不戴眼镜的,也从未见过这个眼镜盒,心想,是不是姥姥或姥爷以前留给妈妈的?她小心地打开了合得紧紧的眼镜盒,一只小巧玲珑的精美女式手表“亮相”于眼前,她惊叹之际又在心中暗暗埋怨妈妈:这么好的精品为什么生前一次也没有戴过?她又暗暗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几天发现,给妈妈戴上让妈妈富贵一点走进天堂。颗颗泪珠流经脸颊落在敞开的眼镜盒里叠着的浅红色软纸上。她轻轻拿取被泪珠打湿了的浅红色软纸,慢慢展开,妈妈流利俊秀的钢笔字迹跳入眼帘:
“侨子,这枚精美的女表是你生母的遗物。一直没有对你说过它是因为你爸和我意见有分歧:你爸认为从已经身亡的异国女性那里获取物品是军人的耻辱,他主张上交抗日战争纪念馆;我的主张是给你留下,理由是:你生母作为一个日本女性她没有参与战争,这是她的私有资产,留给你名正言顺,这也是你以后寻找血缘时一件难得的信物……”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静静地,久久地,痛苦地站着,让热泪一滴一滴坠落在手中妈妈的遗书上……
12
程林侨和江雪花在南京大学已经临近毕业。这个周日,二人来到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墓地。眼前的累累白骨让她俩心情沉痛。二人肃穆迈步低声交谈着。
程林侨:“累累白骨,多少无辜冤魂啊!整个民族的悲哀!震心!”
江雪花:“是啊,程侨,我心里一直在打颤。悲痛啊!”
程林侨:“南京人民的悲痛!全国国民的悲痛!全人类的悲痛!……”
二人缓步走着。
江雪花:“程侨,听程伯说叫你去日本读医学,你愿意去吗?”
程林侨:“服从俺爸。”
江雪花:“俺爸给我选了一所英国的工商学院,咱俩一块儿去英国读工商,将来搞金融不好吗?”
程林侨:“服从俺爸。”
江雪花:“班里那个副市长的大公子正追你追得热火朝天,他已经决定留学英国了,你不愿意和他同行吗?”
程林侨:“服从俺爸。”
江雪花:“神经病!答非所问!在想啥呀?”
程林侨沉默了许久,道:“雪花,下个星期我得回家一趟。”
江雪花:“有事啊?”
程林侨:“下星期三是俺妈的祭日。”
江雪花:“噢,真快啊!想起林阿姨就……”
程林侨:“残酷的肝病夺去了俺妈的生命。我国的医疗技术对肝病还无可奈何。我去日本读医学……”
江雪花:“就是为了攻克肝病?”
程林侨:“还有:俺爸,头骨里还有一块弹片没有取出。”
江雪花:“噢……”
程林侨:“还有苗苗,肺结核……”
“嗯……”江雪花停了片刻道:“我想,程伯叫你去日本还有另一个想法……”
“是的……”程林侨没等江雪花把下面的话说完就做了肯定的回答,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就是让她去日本寻找血缘。
“那么你去日本是一定了,没有变动余地了。”
“是,俺爸又给我改了名字……”
“程伯又给你改名字了?叫什么?”
“把侨民的‘侨’改作桥梁的‘桥’。”
“噢……那么,到了日本你就叫‘程林桥’了。”
“嗯。”
“我,懂——了。哎,日本那边或许你还有伯伯叔叔,也许爷爷
奶奶还活着……”
“还没想过这些。”
“你,还没想过。我想,程伯一定想过了。”
“也许。”
“哎,假使,我说是假使……”
“假使什么?”
“假使日本那边……你还有家族群体,他们让你回归,不是!假使他
们留你,就业,结婚……”
“闭嘴。”
“我是假使,那你?”
“我,家是中国。”
江雪花沉默良久,像在低声自言自语:“懂,懂,懂了……”她一抬头
看到前面跪着一个一身军装的男子汉正面对墓地虔诚地磕头,轻轻拉了程林侨一把示意她看。二人四目注视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磕了四个头他仍然直直地跪着。二人放轻了步子……
忽然,程林侨惊讶喊道:“罗胜利!……”
一身军装的罗胜利闻声站起,转身一看,大声道:“程林侨!江雪花!是你们俩呀!……”
三人快步聚到了一起,老同学加老乡,此刻相见分外亲切。程林侨和罗胜利小时候打架的“旧怨”早已灰飞烟灭。
程林侨:“啥时候到的这里?”
罗胜利:“昨天。”
江雪花:“你不是在山东当兵吗,来南京干啥?”
罗胜利:“军人的事,保密。”
程林侨:“有不保密的吗?”
“有。”罗胜利的声音立即沉重了:“来看看俺爷……”
程林侨和江雪花马上想起:罗胜利的爷爷原来在国民革命军当兵,1937年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之日,他爷爷所在的军队正驻守南京,在民族大灾难中军人和市民惨痛地一同遇难于血流成河的南京。
“可是,无法辨认哪根白骨是俺爷的,我就向这大墓地磕了四个头。”罗胜利面对着死难同胞墓地直挺挺地站着,久久不肯转脸,也没有再说话。
程林侨和江雪花都知道:他作为一名军人硬汉子,不愿意让她俩看见他眼眶里的泪珠。所以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陪着他久久地站着。程林侨此刻更深一层理解了:小时候罗胜利为什么那么仇视她这个日本血缘的后代。
13
程林桥在日本东京H医科大学攻读已经临近毕业,正在该校附属医院病房实习。她负责的病房里06号病床是一位65岁的男性心脏病患者,名叫木村归临。程林桥发现,木村归临除了心脏病之外,还有明显的心境问题。他悲观,孤僻,沉默,忧伤,常在梦中哭泣、惊叫,类似于抑郁症。程林桥为了摸清他精神病态的根源以便配合治疗,多次主动与他聊天。可是木村归临总是回避深聊,屡屡以胸闷、困倦为由结束聊天。浅聊中程林桥初步知道他是一个小商人。不富也不是很穷,经济状况中下等水平,独身,没有其他家庭成员也没有什么社会交往和朋友。不过他告诉程林桥,他年轻的时候在中国经商多年,了解中国的社会状况和民间习俗,通汉文,看过中国古典书籍,能说熟练的汉语。程林桥觉得这是他的一个值得重视的特长。为了给他增加一些兴趣以调解心境,就与他约定用汉语交流。木村归临很乐意。
这个雨过初晴的上午,程林桥查了病房觉得很累,来到病房外放松一下,站在10层楼的阳台上放眼望去,远远一片片樱花进入了她的视野。此刻她立即忘记了疲劳,马上跑回住室拿起她的那件心爱之物——爸爸的战利品军用望远镜,把望远镜皮盒的佩带往脖子上一挂又快步返回阳台刚才那个位置,从皮盒里掏出望远镜举在眼前,贪婪地观赏着那美丽的樱花世界。陶醉了一阵子之后,她珍重地把望远镜又装入皮盒,一回头见木村归临正站在阳台上。她用汉语向他打招呼道:“木村先生!您应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啊。”
“是啊,是啊。程大夫,晒晒太阳好。”木村归临觉得与程林桥用汉语对话是一个趣事,一则证明自己的汉语水平,二则是对程林桥的尊重。
“木村先生,日本的樱花太美了!”程林桥向他走近几步。
“是啊,樱花是日本的一道独特风景。程大夫,中国的梅花,菊花,桃花,杏花,也很美啊。” 木村归临今天好像与往常不一样,有了点兴致。
“对……”程林桥突然觉得木村归临一反常态,露出了笑容。于是又向他走近几步,“木村先生,中国还有石榴花,美极了!我小时候就爱爬上石榴树摘石榴花。”
“噢,童年趣事,值得记忆啊!”
“是啊。您最喜欢中国的那些花儿呀?”
“都喜欢,都喜欢。程大夫,我还记得中国人喜欢用这花儿、那花儿给女孩子起名,是吧?”
“是啊,我的同学就有好几个叫梅花、菊花的。木村先生,您对中国的民俗很了解呀。”
“哎,了解一点儿。”
“木村先生,您年轻时到中国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是,电器,生活电器。”
“噢,那是哪个年份?”
“是,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木村归临不愿继续聊这个话题,想马上结束。
“噢,哪个时候正是中日战争年代吧?”程林桥却是问个不停,她想从多方面了解一些那个时期中日之间除了战争之外其他方面的来往。
“是,是的。”
“哪个年代中国正是战火遍地,硝烟弥漫,您做生意安全吗?”
“不,不很安全。”
“战争给您的生意造成过损失吗?”
“有的,有的。”木村归临怕说漏了嘴,正想法岔开话题,一抬头看见一只鹰在天空盘旋,他借机转移视线,望着天空:“啊,好大一只鹰……”
“喔……”程林桥的目光随着木村归临的目光注视着天空的鹰:“木村先生,这是一只山鹰吧?”她立即从胸前望远镜皮盒里掏出望远镜瞭望着,“啊!好大的翅膀啊!木村先生,您看!它飞翔的姿势不断变化着,翅膀的张、收,和角度都在变化,真是天高任鸟飞啊……”
“是啊,是啊……”木村归临与鹰有着不解之缘,他曾经的信仰就是鹰的气质,不过今天时过境迁了。“哦,远去了,远去了……”他下意识地揉揉眼睛。
“哎!又飞过来了!它转了个弯又飞过来了!您看!木村先生,您用我的望远镜看……”程林桥说着把手中的望远镜递向木村归临。
“程大夫!你还带着望远镜……”木村归临随手接过程林桥递来的望远镜,熟练地往眼眶处一凑,马上一个莫名的感觉触动了他的神经,他立即放了下来,目注望远镜,霎时,愕然变色!惊目凝注程林桥,目光一下落在了程林桥胸前挂的望远镜皮盒上,瞬间,他头瞢神悬,昏厥倒下。
“啊!木村先生!……”程林桥万分惊慌,急忙呼喊护士。
两个护士应声跑来……
夜深了,程林桥回忆着白天在阳台上木村归临昏厥的情景。她以医生的思维对病人木村归临的异常状态做着各种分析。她首先认为;木村归临的突然昏厥是大脑一时供血不足所致,其次是他受到了外来的突然刺激使然。她努力回忆着:
——当时一只鹰在天空飞,这对木村归临会有什么刺激吗?
她极力搜索着木村归临突然昏厥那一时刻的异常现象,忽然回忆起:
——木村归临从她手中接过望远镜,还没有瞭望天空的鹰就立即停住了。
——随即目注望远镜,霎时愕然变色。
——继之凝注自己,瞬间而昏厥。
她感觉到:木村归临凝注自己那一刻的目光:
——像是惊诧。
——像是审视。
——像是疑问。
难道,是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当之处吗?她进入了云封雾锁的苦思……
又一个夜,下一点了,程林桥似睡非睡,电话铃响起,她立即拿起话筒,话筒里传来值夜班护士的声音:“06号病人要安眠药。”
“我就到。”程林桥立即起身去了病房。她轻步来到06号木村归临床边,轻声道:“木村先生,感觉怎么样?不能入睡吗?”
“哦!程大夫,您,您还没有休息?……我,有点不舒服,好像……失眠了……”木村归临此刻的汉语说的不如往日流畅,头上出现细细的汗珠。
“来,量一下血压。”程林桥从护士手中接过血压计,仔细为木村归临量血压。
木村归临在灯光下深深看了程林桥一眼,又立即回避了,继而再次凝视她,瞬间又急速移开了目光,好像唯恐与程林桥的目光相遇。
程林桥给他量了血压,轻声道:“血压高了一点,还好,没有什么,我给您开点药。马上吃药时多喝点开水。”说罢与护士走出了病房。
14
木村归临已经三天没有走下病床了,而且夜夜失眠。即使夜夜失眠他也不再向护士要安眠药了,他不愿意让程林桥再次半夜过来给他量血压。三个昼夜他似睡非睡,一半在梦里,一半在回忆。
那天在阳台上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他心魂游离,如坠烟海。程林桥的那台望远镜,那个望远镜皮盒,像突然飞来的重型炸弹,把他炸得魂游今昔。当他接过程林桥递来的望远镜刚刚往眼眶一凑,霎时一个神来之感流入了神经,竟然完全是二十多年前在那硝烟弥漫的惨烈战场把自己多年随身携带的望远镜靠近眼眶的原始感觉,他立即注目凝视的瞬间,望远镜金属镜筒上那两只鹰和鹰的脚下那小小的日文赫然入目。那是他的妻子——雕刻艺术家伊藤比子亲手精心刻上的。左镜筒上刻的是一只雄性鹰,牠脚下刻着他昔日的原名“加藤催郎”;右镜筒上刻的是一只雌性鹰,牠脚下刻着妻子的名字“伊藤比子”。他看得真真切切,原样清晰。连他双手的神经都顿时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昔日的“爱物”。当他目光落在程林桥胸前望远镜皮盒上的瞬间,皮盒上那佩带、环扣、连被刺刀尖划伤的旧痕迹入目熟识,他毋庸置疑地确认;那就是自己昔日的“十三年式6X42军用望远镜”。故此,他为之震撼而晕厥。
几个日夜,他在“百思不解”的云里雾里徘徊,在“冥思苦想”中挣扎。他对自己那台望远镜的确认是毫无疑义的,千真万确的,绝对没有巧合与仿造的可能。
——今天它怎么会在程林桥手里……?
——他作了一个又一个假想……
——他做着一个又一个猜测……
然后又一个一个否认了。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程林桥。他想缓一缓时日,不动声色想方设法打探打探程林桥的家庭背景,弄清她是怎么得到这台望远镜的。
他之所以孤僻、自卑、沉默,不交新朋友,回避旧朋友,就因为他内心深藏着一个沉重的负罪感。他不愿回顾自己那段糟糕而悲痛的经历,极力“淹埋”着自己那段血腥、罪恶的历史。故此,他从中国战场回国后就把真名“加藤催郎”深埋不露,另用“木村归临”为名。竭力让那段不光彩的过去形影不露,烟消云散。他屡屡回避与程林桥深聊,因为他对程林桥说的都是谎言。
他痛苦地回忆着:
——二十四年前在中国战场那一天一夜的血腥恶战……
——当他在急奔的军车颠簸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枪、军刀、望远镜等等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满身流着血的伤。他问车上的部下,他妻子和女儿在哪,部下只说了一句:“回国了”。他明白:是没命了……
他之所以一直不再娶妻成家,因为他觉得再也没有第二个女性能够取代伊藤比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十九岁与伊藤比子相识,那时他在大阪S大学读汉语专业,梦想毕业后做日本驻华大使。伊藤比子是大阪R艺术学院的佼佼者,他们在一次大学生运动会上一见钟情,随后热恋两年,毕业后结为美满夫妻。他正与妻子设计着共同憧憬的未来生活时,却神使鬼差地踏入了皇军军营,身不由己地置身于军旅的恶风惨雨之中,无可挣脱地卷入了血腥的中国战场。出于对妻子的爱恋而把她带到了中国。另一个动机是让妻子熟悉一下中国,等战争结束后自己当上驻华大使的时候,妻子好做一位懂得中国的日本大使夫人。没想到妻子刚给他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就猝不及防地母女亡命于中国。他刻骨遗恨——是他把妻子和女儿抛入了战争的火海,是他把心爱的两个玉石般的生命扔进了她们不该去的地狱。他痛心疾首!他欲哭无泪!他赎罪无门!他只有把心中的剧痛、刻骨的悔恨深埋心底。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零点已过,木村归临在冥思苦想中煎熬。他蒙眬中听到轻轻的开门声,睁眼见灯已经开着。程林桥走了进来,还没等他开口,程林桥轻声问道:“木村先生,您又失眠了?”
“哦,程大夫,您还没休息?”木村归临感到程林桥来得突然,马上说:“程大夫,我没有喊护士。”
“噢,护士也没有喊我,我随便来看看您。看样子您又失眠了。”
“我,这失眠,也习惯了。您不用给我开药了。”
“好的,我也是这样想,不要依赖药物。哎,木村先生,我们中国民间有个简单的自我催眠法:就是闭目默默地数数,就这样……”程林桥闭目示范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数着数着就会入睡。”
“好的,我试试。”
“那您就试试看。有事随时喊我。”
“好,谢谢您程大夫!”
“不客气,我把灯给您关了。”程林桥关了灯,轻步去了。
木村归临并没有马上使用程林桥说的自我催眠法,这个自我催眠法他早年在中国就知道。突然!他神经开发,记忆跳跃:
——这个中国博士实习生程林桥……?
——她的容貌,她的声音,他走路、举止、姿态,怎么?……怎么!……
——她,怎么那么的像……?
——那么的像妻子伊藤比子年轻时候的那般模样……?
不过他又立即“警示”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魂游虚无王国!不要妄入神话世界!
程林桥坐在自己住室里默默思考:木村归临近日精神状态很不正常,查病房时向他问诊他总是语不对题,答非所问。听护士说,他连吃饭、吃药时都在发呆。她认为他抑郁加重必有新的精神重负。此刻护士长过来说,06号病人木村归临请求回家几天,理由是病房里的消毒药水气味让他失眠。程林桥略加思索,答应了他的请求,并给他开了三天的药。
木村归临回家已经三天过去了不见他返回医院病房,程林桥着急了,第四天上午,她带了听诊器、血压计前往木村归临家……
木村归临从医院带回家三天的药吃一半还剩一半,他没有按程大夫指定的数量和时间吃,在家这三个昼夜仍然是发呆,失眠,做梦。在梦里他回到了故乡——奈良。那是日本最古老的文化城市,受中国盛唐文化的影响,建筑都是模仿中国隋唐风格。幽幽梦中,他一会儿是青年时代在野外和武艺高强的同伴较量武功,一会儿是学生身份在古老的寺庙里与长者浏览历史文物,一会儿又进入了童年时代,父亲牵着他的手在高山上走,一股黑风卷来,他十分恐慌,一眨眼父亲又不见了,他正呼叫父亲,脚下踩空向悬崖下坠落,不禁惊呼“救命!……” 梦醒一身虚汗……
从中国战场回国后他就在东京一个幽静的郊区居住了下来,二十多年来没有回故乡一次,他觉得身为一个狼狈的残兵败将无颜见故乡父老乡亲。做生意他也躲避着故乡——奈良的客户。
他每年不会忘记的就是妻子伊藤比子的生日。他之所以要请求从医院回家几天,就是为了今天在家为亡妻过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是他与亡妻对话的“精神慰藉”时刻。多年的独居生活,他磨练得会做几个像样的菜肴。近午,他已经做好了几盘妻子生前爱吃的天妇罗,把珍藏了三十五年的与妻子的合影照恭敬地“请”了出来,立在餐桌上,满满斟上两杯美国威士忌,其中一杯端放在与妻子的合影照镜框前。他与妻子的婚礼喜宴上喝的就是这款美国威士忌。当年婚宴上的热闹场面在他脑海里闪过,那时的荣耀、幸福已经远去,而今天是暮年凄凉,独饮闷酒,“忆昔悲今”的伤感袭上心头。他每端起酒杯就与放在与妻子合影照镜框前的那只满满的杯子轻轻碰一下,并在嘴里轻轻吐出一声:
“爱妻生日安好!同饮此杯。”
他一杯一杯地重复着碰杯,闷饮。已经记不清喝了多少杯了,只觉得胃里热热的,头脑晕晕的,眼睛从微红渐渐变得血红。他久久地,贪婪地盯着与妻子的合影照……
合影照是他三十岁时与妻子在军营照的。他一身少佐九八式皇军军服,腰佩军刀,胸挂望远镜,精神抖擞、器宇轩昂的皇军军官气派。伊藤比子身穿崭新的和服,温文尔雅的艺术家风度。照片虽然年月已久,但清晰如新,可见是精心保存下来的。
他呆呆地盯着照片,痴痴地回忆着当年与妻子在一起的甜蜜生活。酒精在加剧渗透他的血液,麻醉他的神经。他浑身发热,大脑由晕晕然进入了昏昏然,血红的双眼里泪泉汪汪,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大喊道:“伊藤比子啊!我对不起你啊!是我把你,把我们年幼的女儿,抛进了血海地狱啊!……”接着大哭失声。
程林桥刚来到木村归临门外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大喊大哭声。她敏感地明白:这是木村归临的大醉失控。于是没有多想,推门而入。只见烂醉的木村归临紧紧抱着那合影照镜框趴在餐桌上,泪流满面,鼻涕在唇,酒菜撒落一地。
“木村先生!您喝了多少酒啊?醉成这样!”程林桥吃惊地问。
“啊!哈哈!哈哈哈哈……是,程大夫啊!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您请坐!您请坐!……”木村归临急忙站起,但没站稳,身子一晃马上又趴在了餐桌上,压得餐桌摇晃了几下。
程林桥目注他抱着的合影照:“喔,木村先生,这是……?”
木村归临用衣袖擦拭着流在合影照上的泪和鼻涕:“这是……这是,是我妻子,她叫伊藤比子。她给我留下的,给我留下的……纪念!程大夫,您看!我的妻子!她是一位,一位艺术家!绘画,雕刻,唱歌,弹琴,她都……她都是高水平专家……”炫耀地把合影照举到程林桥面前,“您看看!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名有风度的!漂亮女郎!才华横溢!温文而雅!哈哈哈哈……可是啊!……”他失控地又大哭起来。
程林桥此刻的目光一下盯在照片中木村归临胸前的望远镜皮盒上,她一眼看出:那皮盒与自己手中的望远镜皮盒一模一样,上面的佩带、环扣、连那道被什么划破的浅浅的痕迹也毫无二样。他看得真真切切,只不过自己的旧了些,而照片上的新一些。遗憾的是只能看到皮盒而不能看到里面的望远镜。他大为诧异!
“程,程大夫啊!……”木村归临继续失态地大哭着:“您看清了吗?这就是我亲爱的妻子啊!这就是我美丽的妻子啊!……可我!我对不起我的妻子啊!……我们本是上天安排的,一双郎才女貌的好夫妻啊!可是她!她!她去了!抛下我……去了!……可是,我还是爱她。我的妻子给我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的女儿啊!……(哭得极其悲痛)我的女儿,她刚刚来到世间才三个月,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的样子!她就!她就……和她的妈妈一起!……一起回到那另一个世界去了!全是我的罪过啊!是我把她们母女……扔进了中国战场的火海地狱!是我……葬送了她们母女两个白玉一般美丽的生命啊!……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们本来是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可是啊!毁灭了!毁灭了!全毁灭了!悲惨啊!悲惨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抹了一把泪,指着合影照:“程大夫,您看看我!当年的加藤催郎,威风凛凛的皇军英雄!那年月,我!骑着!高头大马!挥着!皇军军刀!纵横于中国战场!哈哈哈哈!可是啊!……可是!到头来……到头来一败涂地!血本抛尽!从中国战场逃回日本!落了个残兵败将的恶名!丧家犬一样!丧家犬一样啊!……”他举着的镜框脱手落地,身子摇晃几下跌倒在餐桌边。
程林桥惊心动魄地听着他的醉话,此刻见他跌倒,急忙用他的家庭电话机给男护士长打去了电话……
十二个小时后,木村归临在医院病房里从大醉中醒来。护士长给他拔下了输液针头,他茫然地看着护士长:“护士长先生,我……怎么又,又在这里?”
护士长:“昨天您在家喝多了酒,程大夫给我打电话,我们把您接过来了。”
木村归临:“哦……谢谢您和程大夫!你们辛苦了!辛苦了!我很感激!”
“这是应该的。”护士长说着为他倒水,拿药。
“昨天失态了,惭愧!惭愧!护士长先生,请问,昨天我都说了些什么醉话?”
“没有,您没说什么。”
“是吗?我什么都没说吗?”
“是的。”
“嗯……我记得……好像说了不少醉话。”
“没什么。您安心休息,木村先生,以后别再喝酒了,为了您的健康。现在您需要安心休息。”护士长安排他吃了药,走出了病房。
木村归临吃力地回忆着昨天大醉失态的那一幕。他模模糊糊记得,好像在程大夫面前夸耀了自己的妻子,到底都说了些啥话,实在记不起了。不过他明白一点:他与妻子的合影照是让程林桥见了,由此他的军人身份就暴露给程林桥了,那么他之前在程林桥面前编造的所有谎言也就原形毕露了。他深感惭愧,懊悔自己不该饮酒致醉。他觉得无颜再见程大夫,于是准备办理出院手续,从此不见程大夫。可是他又舍不得不见她。他觉得这个中国实习生对他的关照特别体贴、周到,这个中国女孩子可亲,可爱,像亲人一样。再者:程林桥是从那里得到自己昔日那台望远镜的,他还没有得到“谜底”。他苦思苦想,如在云雾弥漫的笼罩之中。
这一夜,程林桥心中云翻雾涌,她回忆着白天木村归临那些云天雾地的醉话。她把自己的望远镜捧在面前细细地擦看,望远镜皮盒与木村归临那张照片上他胸前挂的望远镜皮盒竟然就是一物。如果说造型、佩带、环扣一模一样可以解释为是一个厂家所制造,可是那道被什么划破的浅浅的伤痕,其位置、角度、走向,毫厘不差,如出一辙。凭着自己的识别力,她确认那就是一物,没有一点可否认的理由。她从皮盒中掏出望远镜,一点一点细细观察着,此刻,他看清了望远镜两个镜筒上那两只鹰脚下的日文,不禁“啊!”了一声。这不正是木村归临酒后吐真言暴露的他昔日的名字“加藤催郎”和他妻子的名字“伊藤比子”吗!她毫无疑问地确信:木村归临的那些醉话是事实,爸爸的这件战利品——自己手中的望远镜就是昔日的加藤催郎——今日的木村归临丢在战场上的日军用品。木村归临所自述的商人身份无疑是“美丽的谎言”。她继续震撼地深思:木村归临原来竟然是一个埋名改姓的罪大恶极的屠杀中国人民的日本鬼子军官。十恶不赦!令人恨之入骨!……
她慢慢松了松紧咬的牙齿,自我平静着,转念而思:
——再看他现在悲哀的处境,也叫人有点可怜。
——他把原名“埋藏”起来,也说明他对那段罪恶行径的避忌和悔悟。
——从医生的职业道德出发,今天他是自己的病号,自己对他有救死扶伤的义务。
夜风萧萧,灯光淡淡。
程林桥愣愣地、傻傻地、惊心动魄地久久望着面前的望远镜……
15
程飞坐在桌前拆开刚收到的女儿来信,把花镜架上鼻梁,贪婪地看着女儿的一字一句:
“爸:最近您的胃病又犯了没有?每天早餐、晚餐都喝粥吗?烟减少到几天一盒了?那块弹片又让您头疼了没有?……”
四页信纸看到最后一页了,他摘下花镜揉了揉眼,重新架上鼻梁继续看下去:
“……爸,请您回忆一件往事:您在战场上从日军那里获得这台望远镜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具体过程,包括那个丢掉望远镜的日军军官的名字,尽量详细一些……”
二十天前木村归临酗酒的事,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已经淡忘了,唯独程林桥淡忘不了。他的那些“醉话”和“表演”只有程林桥一人听到了,看到了。他的那些“秘密”只有程林桥一人知晓。程林桥每次查病房给木村归临听心脏、测血压、量体温、开药一如既往,但是,一回到自己的住室就不由得想起他那场酒后吐真言的“表演”和他深藏的“秘密”。
木村归临二十天来时时自责着那场酗酒失态。他一直不知道那天自己到底说了哪些醉话,几次想单独找程林桥做一次私聊,一则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和惭愧;二则探知一下她那天听到了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三则请她为自己的失态醉话保密;四则想得知她得到那台望远镜的蛛丝马迹。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单独见见程林桥。他动了一番脑筋之后,拿了一盒早前在家吃剩下的药,来到程林桥的住室问她这药还可不可吃,当然这是一个借故。程林桥看过他拿的药说:“这个药在住院时间不用吃了。”
木村归临自然答应,他事先准备好的话还没开口,程林桥已经单刀直入问道:“木村先生,您的心脏出问题很久了吧?您在军营的时候是不是就有过心慌、心跳的感觉?”
“哦……!”木村归临顿时忐忑语塞,原来准备好的交谈程序灰飞烟灭。
这些天程林桥也在寻找机会想与木村归临单独交谈一下,一则摸清他精神异常的心结根源;二则想把望远镜的“神秘”理出个来龙去脉,进而从他那里得知一些日军昔日在中国的真实情景,以便慢慢寻找自己血缘家族的线索——这也是爸爸交给自己做一个中日交往之“桥”的使命。凭着医学博士生的敏锐目光,她完全明白木村归临是借故来与她单独谈话的。住院病人只能吃护士当天给与的药这是常识,木村归临的“问药”分明是明知故问。于是她开口就直入主题。这一句问得令木村归临猝不及防。
“是,是的,是有那种感觉……”木村归临支吾着。此刻他明白:自己的军人身份已经在程林桥面前暴露无遗。心里暗暗懊悔那天不该酗酒失态让她看见自己一身军服与妻子的合影照。懊悔中他又很快一转念,顺水推舟道:“就是因为经常心慌,心跳,心绞痛,所以我就离开了军营,经商去了。”
“哦,军事和商道是两个领域,得从头开始呀。”程林桥试探着。
“是啊。商场上的风云,瞬息万变。天天在赢利,亏本,赚钱,赔钱的漩涡里折腾。”木村归临想以商场话题遮挡军旅话题。
“一路风风雨雨,也不容易啊。”
“嗨,折腾了几十年,人老了,一事无成。命运啊!还总是给我出难题,落了个心脏病。悲哀啊,悲哀!”
“木村先生,日本军人的后路都是像您这样吗?”
“唉,有战争军人有用。没战争了军人就被抛弃。”
“也不能这样说。”
“事实就是这样麻。”
“国度不同,情况也不同。我爸是中国军人……”
“哦!……”木村归临心跳加快,这对他来说是个重大信息,他马上悟出:自己那台军用望远镜一定是程林桥父亲在中国战场捡得的,所以今天才到了她手里。心中的“大谜”得到了蒙眬的“谜底”。接着他也试探道:“程大夫是中国军人的女儿啊,值得自豪。令尊也该荣退了吧?”
“我爸在战场上多处受伤,没到退休年龄就转地方武装部了。”
“喔,敬佩啊!敬佩!请问令尊大名?”
“我爸呀?名叫程飞。”
“哦……!”木村归临顿时心中一震,忙低头看看手表:“程大夫,护士该送药了,我快回病房吧。别误了吃药。”立即站起告辞,脚步打飘地回病房去了。
“……?”程林桥觉得木村归临此刻急于结束谈话匆匆离去好像他心里又产生了什么念头。她本来准备在这次单独谈话时把话题拓展广泛一点,内容深入一点,可是还没等到往下进展木村归临却提前退场了。她沉思着……
木村归临回到病房,“程飞”这个名字还在耳畔久久“轰鸣”。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但是这个名字他永远不会忘记,这是他在中国战场上一个非同一般的厮杀对手。他刻骨铭心地记忆着:1944年深秋在中国轱团镇那一天一夜的惨烈恶战,他的皇军大队的作战对手就是程飞的八路军 “出山虎英雄团”。那是一场“二虎争雄”的血战。就是那一战,他的皇军官兵死伤殆尽,他本人裹血逃命,九死一生。就是那一战,痛心地葬送了美丽的妻子和刚刚出生三个月的可爱女儿。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中国博士实习生程林桥就是程飞的女儿,他暗暗谋定:无论如何不能对她透露一丝那昔日的血腥惨案。更有另一场血案他暗藏在心:1940年冬,为了杀一儆百,他在程飞的家乡——那个偏僻的乡村程家庙,把程飞的父母捆绑到村头的老庙台,当众纵火烧死了。他不自觉地心在怦怦地跳,暗暗祈祷:程林桥千万别从那台望远镜上发现了自己昔日罪恶的蛛丝马迹。
他惴惴不安,心脏隐疼……
他忧心忡忡,呼吸粗急……
16
程林桥吃罢午餐急不可待地拆开了刚刚收到的爸爸的回信,爸爸那粗犷而分朗的钢笔字涌入眼帘:
“桥子,先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个,我的烟已经减少到四天一盒了。第二个,那块单片已经两个月没有‘造反’叫我头疼了。另外,你的论文草稿我细细看了几遍,我还找了一位医学界的大学问家看了,他说很好,很有水平。以后要多写专业好文章……”
程林桥贪婪地看到了信纸的第三页,进入她视线的一段是:
“……桥子,你让我回忆的那件事,我的回忆如下:时间,1944年秋天,地点,在轱团镇。经过是,我们八路军一个团和守城的日军一个大队苦战了一天一夜,打到黎明日军死伤了多半,只剩十几个残余仓皇逃命了。我们打扫战场时得到了不少日军丢下的武器和其他物品,其中就有你手中的那台望远镜,那是在日军大佐加藤催郎的指挥部里得到的。后来我请一位懂日文的老师看过,他仔细看了望远镜上的日文说,一边镜筒上就是加藤催郎的名字,另一边镜筒上也是一个人名,不知道是谁。桥子,爸现在该告诉你了,加藤催郎就是你生父……”
“……!”程林桥心脏跳得怦怦不能自抑。
她眼前如雾旋涌,如雨狂泄,如雪纷飞……
她耳畔如凤嘶鸣,如雷隆隆,如瀑布震空……
她大脑不知是惊!是憾!是懵!……
——幼年时罗胜利说自己是日本鬼子小崽子而和他打架……
——清明节和爸爸一起上坟祭祖爸爸讲述爷爷奶奶被日本鬼子活活烧死……
——那些抗日电影里日本鬼子烧、杀、抢……
——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墓地的累累白骨……
——木村归临酒后大醉的失态“表演”和他那句句“X言X语”……
一幕幕往事潮涌般在她胸中涌浪!掀涛!回旋!翻滚!撞击!呼啸!……
她五脏六腑在颤抖……
她心神魂魄在震撼……
17
木村归临一连三天没见程林桥来病房,精神上有一种失落感。这些日子他在医院的亲身感受是:这个中国博士实习生对病人热情、负责、关爱,是个可亲可爱的中国女孩,不过她的身份蕴藏着一种难以说清的“特殊”和“神秘”。
他怕见她——因为她是敌手程飞的女儿,又知道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件和多年的隐私;
他又想她——因为她对自己的病非常吃心,而且言语举止都让他觉得亲切,真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他问了护士长,护士长告诉他:“程大夫病了。”
他反复思忖之后,不声不响地买了些他自己认为经典的营养品来到程林桥住室看望她。在门口就放高声音道:“程大夫!听说您病了,一定是累病了吧……”
“木……”程林桥把“木村先生”四个字才吐出第一个字的声母就噎住了,此刻,她望着面前的木村归临,真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极其复杂的心理感受,愣了一阵子之后,才接过木村归临手中的营养品,很不自然地吐出四个字:“您,客气了。”
“一点心意,程大夫……”木村归临看到程林桥神情异常,觉得她病得不轻,问道:“您,吃过药了吗?”
程林桥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声音很低地道:“您,请坐吧。”。
木村归临慢慢坐下,含笑道:“三天没见您去病房了,我和病友们都很挂念。您一定是为病人累病了吧。”
“哦……”程林桥愣怔着,胸中倒海翻江,大脑里乱云滚腾。木村归临的话她根本没有听见。愣了片刻之后,缓缓拉开抽屉,拿出爸爸的回信放在了他面前:“我爸的信。”
“噢,令尊寄来书信了?”
“您,看看吧。”
“我?”木村归临受宠若惊:“父亲给女儿的家书。我能……”
“能看。”
“……?!”木村归临睁大眼睛望着程林桥,感激地道“程大夫,您,
太信任我了!真没把我当外人。”
“拿着吧,回去有时间了看。”
“那好!我一定细细拜读。”木村归临从程林桥凝重的神情中感知到了她的诚心诚意,同时也悟出几分别的——或许她另有用意。于是把信捧在手里道:“程大夫,您吃过药多多休息。我就回病房去吧。”
“那,去吧。”程林桥吐出这三个字好像喉咙里塞了什么东西,自己也没有听清音量、音质是什么分寸。
“程大夫,您按时吃药,安心休息。”木村归临站起身向程林桥道别的此刻,一眼看见她腕上的手表,霎时,他的视觉神经和记忆神经高度集中,他看得真切:这只女表与自己当年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妻子伊藤比子的那只“劳力士”26毫米腕表何等相似!简直就像一物!但他不敢注目太久,转身走出了程林桥的住室。从程林桥的住室到病房这距离不远的路上,他脑海里闪现着妻子伊藤比子的声,容,相貌,觉得妻子与今日的程林桥有着奇妙的相仿和神秘的“融合”。他低着头回到病房,立即从信封中掏出信页,全神贯注地默读着那粗犷而分朗的钢笔汉文:
“桥子,先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个,我的烟已经减少到四天一盒了。第二个,那块单片已经两个月没有‘造反’叫我头疼了。另外,你的论文草稿我细细看了几遍……”
他一字一句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漏掉,读到了信纸的第三页,进入他目中的是:
“……桥子,你让我回忆的那件事,我的回忆如下:时间,1944年秋天,地点,在轱团镇。经过是,我们八路军一个团和守城的日军一个大队苦战了一天一夜,打到黎明日军死伤了多半,只剩十几个残余仓皇逃命了。我们打扫战场时得到了不少日军丢下的武器和其他物品,其中就有你手中的那台望远镜,那是在日军大佐加藤催郎的指挥部里得到的。后来我请一位懂日文的老师看过,他仔细看了望远镜上的日文说,一边镜筒上就是加藤催郎的名字,另一边镜筒上也是一个人名,不知道是谁。桥子,爸现在该告诉你了,加藤催郎就是你生父……”
木村归临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信页……
他眼前如飞瀑濛濛……
他耳畔像炸雷轰轰……
他心跳怦怦,浑身出汗……
他神志懵懵,魂魄若失……
是震愕?是大悟?是痛疚?是惊喜?
他心中倒海翻江,脑际云涛飞旋……
他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暗暗问自己:真的进入了奇妙的神话世界吗?
他把那粗犷分朗的汉文字又读了第二遍,再读了第三遍,第四遍……
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拉起被子蒙起头呜呜大哭起来,哭得大汗淋漓,哭得神魂失位……
这一夜程林桥彻夜未眠。她翻来覆去思索着如何与这位身世复杂的生父相认。她清楚地看到了白天木村归临看见自己腕上的女表那一时刻的目光和神色。这只女表是她第一次戴在腕上的,虽然已经把它保存了几年,还从未戴过,她不愿意让自己“见物思人”。这次之所以首次戴上它,目的是让它在木村归临面前“亮相”。她又一次拿出了来日本的前一天爸爸送给她的那本人造革包皮的精装笔记本,打开扉页,重读爸爸题写的赠言:
“桥子,日本的医学很先进,学过来为咱中国人服务。日本和我国是邻邦,过去的战争是两国人民的惨痛悲剧。你是日本血缘的中国女儿,到了你们这一代,应该有一个清醒、智慧的头脑。第一,要记住过去的悲剧,不能让它重演;第二,要发展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走向世界文明。你这次去日本,一是学习专业,二是寻找血缘。做中日两国人民在和平共处道路上发展友谊的桥梁……”
她默读着,思索着,领悟着,也痛苦着……
凌晨,电话铃突然响起。她拿起话筒,耳畔是值班护士的声音:“程大夫!06号木村归临重度昏迷!”
“我就到!”她放下话筒急急向病房奔去……
经过一番紧张的急救,木村归临脱离了危险。
夜深了,程林桥让其他医务人员下班休息去了,自己一人守护在昏睡的木村归临床头。这一天,她极度疲劳,以前抢救木村归临,她是以医生的身份对病人负责。今天抢救木村归临,她以医生的身份对病人负责之外,又增加了一层病人家属的角色。尽管别人还不知晓,她心理上的复杂重负积聚在胸。身体和精神的疲劳达到了透支程度。她坐在靠背椅上望着木村归临苍老发黄的面色,听着他时粗时细的呼吸,心中五味翻腾,六神纷乱……
黎明前微弱的光线透进寂静的病房,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再无一丝别的声音。
木村归临慢慢从昏睡中醒来,他像从另一个世界又回到了人间,吃力地睁开了模糊的双眼,朦朦胧胧见自己的床头有一个人影。他慢慢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手臂支撑着身子坐在了床沿上,借着微弱的晨光向那坐在靠背椅上已经入睡的人影仔细看去,啊!他看清了,那是……他大脑一懵,身子摇晃欲倒……
程林桥一惊,猛然睁眼:“啊!醒了?……”急忙扶住了欲倒的木村归临。
“你!……是!桥——子——!……”木村归临双臂紧紧抱住了程林桥:“孩——子——!……你还活着啊!我的孩子!……”他把头重重伏在程林桥肩头,老泪纵横,放声大哭,哭的浑身颤抖,泪水、鼻涕洒满了程林桥的肩膀。
“父亲……您心脏不好,别太激动……”程林桥同时也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子,唯恐他的心脏再出危险。
木村归临听到这自天而降的女儿喊出的“父亲”二字,哭得更加有恃无恐,哭得更加放纵撒野,像个孩子扑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以释放压抑,发泄苦衷,又痛诉委屈,祈求宽恕。
18
程飞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两封从日本寄来的航空信件,一看,一封是女儿的,信封装得鼓鼓的。另一封字迹陌生。他怀着疑问立即拆开了另一封,掏出信页,进入他目中的是陌生的毛笔楷书汉文字:
“大仁大度程将军:
败将、罪人加藤催郎遥隔大洋逾越高山叩首将军面前。祈将军恕败将昔日之大罪!谢将军仁慈救孤之宏恩!桥子婴儿失亲,身临血泊,命悬鬼门,将军大慈救生,辛苦养育,使她死里逃生,享将军之父爱,获今世之幸运。
今天是桥子二十四岁生日。将军夫妇二十四载养育之恩高逾山岳,深逾海洋。寒寒暑暑,风风雨雨,心血历历,闭目可思。罪人有生之年得以骨肉重逢,全仰将军宽怀厚恩。桥子——您的女儿今日品学兼优,业绩上进,诚归将军夫妇心血浇灌,身教言传。加藤催郎羞于为父,愧对将军,悲于残年,耻于今世,抱憾余生,饮疚吞泪。若将军不念前罪,败将愿择日随桥子奔赴程府,登门谢罪。
汗颜抱笔,涕零顿首
加藤催郎
公历1968、8、15 ”
程飞一字一句细细读完,默坐良久。他终于得悉加藤催郎还在今世,并且欣慰女儿已经迈上了做中日交往之“桥”的第一步。接着他拆开了女儿的信,女儿俊秀的文字涌入双目:
“爸:向您汇报——我写了一篇‘随笔’,准备投稿日本报刊。题目是:《我控诉!我呐喊!》。爸,您先看看草稿……”
程飞集中精神继续往下看:
“我的血缘在日本,我的家园是中国。我的悲哀和不幸,是出生于血腥的侵略战争血泊中;我的奥秘和幸运,是神秘地走进了我的中国家。在我温馨的家里,在伟大、慈爱的爸爸妈妈呵护、养育下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时代,正跋涉人生的青年时代。然而,我心中填塞着一个巨大的‘痛’!我生父是一个裹身于侵略战争的历史罪人。这在我胸中投入一道挥之不去的摧心阴影,注入一股撞击自尊的汹汹暗流。心灵创伤,终生难愈。吞泪抚胸,转念深思,他也是侵略战争的受害者——悲惨的牺牲品。走错路而可悲!落惨境而可怜!生母在我心中是个空白,无记忆,无印象,但我知道:生母是泯灭于罪恶战争中的一个不幸的无辜者。惨!痛!悲!
“残酷的侵略战争——毁灭全人类的恶魔!发源于何地?策划于何人?……
“我控诉!我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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