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剩子和漂姐出去卖鱼和席子了。
外面风声紧,漂姐一个人拉不动爬犁,狗剩子和她一起去山东屯,将货物倒手给二道贩子马上赶回来。这样虽被二道贩子扒去一层皮,没有过去漂姐直接卖给人家挣钱多,老绝户为安全起见,觉得少挣些钱也划得来。再者病叔也需要药品治病,留漂姐一个人在黑市蹲点,得多长时间才能将货出手,碰上造反派稽查人员,搞不好连人带货都给没收进去,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和妮儿一大早就爬起来,帮漂姐和狗剩子拉爬犁,送他们过江。
暴风雪席卷过北大荒,要把我们的地窨子从地面掀起,摔个粉碎。尖声呼啸的风汇集成猛烈的气流,扫倒冰面上枯黄的芦苇,折断树上的干枝桠,发出咔咔的响声。雪停了,云散了,太阳照耀得格外明亮,整个嫩江流域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岸边凝成一层层雪的阶梯,江崖弯成雪的悬崖,四周多么辽阔广大。尽管大雪地看上去没有道路,道路就在你的脚下,它比城市的柏油马路还要宽阔平坦,通达四面八方任你随便行走。但是你要加倍谨慎,当心那些被大雪覆盖着的冰裂缝,千万别掉进去摔断腿脚。别看一大爬犁货,卷成一卷卷的席子特别轻,只有我们打的鱼重些。我们四人没费多少力气,轻松地越过起起伏伏的江面,要是那条大狼狗没被打死,套上它拉爬犁该多神气。“文革”前,我看过苏联的电影,在西伯利亚的冻土地带,俄国人就是用狗拉雪橇的。所谓的雪橇就是爬犁,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狗,只能用人的肩膀拉爬犁。
朗朗天空蓝得透明,茫茫雪原白得耀眼,几缕白云在蔚蓝的天空里追逐。我和妮儿将漂姐送上东岸的第一道防洪大坝,漂姐就不让再往前送了,要我们赶快返回西岸帮老绝户下网。
空着手返回人轻松多了,太阳晒在身上,愈来愈暖和、舒服。我和妮儿不紧不慢地走着,陷进雪坑里也无所谓,两人手拉手拽出来,权当一种体育锻炼,谁让我们还是顽皮的孩子呢!曲曲折折的江面上,银妆素裹,空空荡荡。我们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眉毛上、鼻孔旁都挂满霜花,风舒卷起一阵阵轻薄的雪雾,一路留下我们的脚印和两道爬犁辙印。我们把手插在口袋里,一步一步地走着,碰到大风刮跑积雪露出冰面的地方,便掖起大衣的下摆甩着胳膊跑上几步,打一个长长的“滑刺溜”,笨拙地摔在地上后,发出一阵空旷的笑声。
“要是有副冰刀,跑起来该多带劲,”我拍打着身上的雪粉感叹,“三下两下就能滑到对岸!”
“这也能上冰上课?”
“怎么不能,天然的滑冰场。”
“弟,多长时间没滑冰了?”
“差不多三年。”
“你们学校没有冰场?”
“有。”
“那为什么不去玩?”
“为什么。”这句话刀割一样刺痛我的心,一阵愤懑涌上胸膛,我狠狠道。“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
妮儿的下嘴唇颤动了一下,马上自觉失言,她不愿再勾起我们共同的痛苦回忆,沉默不语了,她把我的帽耳系得更严实些,透不进风来。蓦然间,冰面发出奇怪的声音,咔咔嚓嚓作响,整个冰面都在震荡摇晃,我们的脚下也摇晃起来。我俩不约而同循着那声音望去,江心的冰层鼓凸起来,越升越高,又慢慢下降,接着再升起来,猛然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整条大江都爆炸了,大块大块的冰坨轰然跃起,无数小冰块跟着飞到天上,四下迸溅,激起的雪雾沸沸扬扬,迅速弥漫嫩江两岸。好像一幅白色的帏幕,把大地和天空都遮掩得严严实实,一切都淹没在雪雾中了。但一阵冷风稍稍吹开团团雪雾,阳光又以锐不可当之势,透过云雾放射出一束束光芒,撕裂帷幕。
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过后,耸起一座巨大的裂开的冰脊,似一道连绵的山脉横亘在江心之上。那晶莹剔透的冰脊不断向上拱起、裂开着,迫使两边的山脉向一旁倾覆,有如雪山的滑坡一样,浮冰和积雪不可阻挡地、任何力量都不可阻挡地滑落下去。看起来这只是几十秒的事情,冰面的滑动却是巨大的,爆炸声在空中滚动,危险已不知不觉间向我们靠近,身边裂开一道一直延伸江心的冰缝,足足一米多宽,积雪纷纷陷落下去,扬起一溜雪崩般的烟雾,险些将我和妮儿裹挟进去。“趴下!”我一把按住妮儿就地趴下,抱住脑袋。好悬,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差一步就落进冰雪的陷阱!幸亏我们距离江心还远没被冰坨砸着,但身上落满雨点般的冰雪,简直被活埋一般……
我从冰雪中挣脱出脑袋,远远近近,那惊天动地的轰隆隆声还在继续。那是由于冰崩的响声震动,造成的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江崖上雪的悬崖震塌了,重新形成缓缓的岸坡。而在更远处的乱葬岗子,在我们挖子弹头的那面陡崖上,发生了真正的雪山滑坡。冰层在摇晃,大地在颤抖,整个山坡都迅速移动,蹦跳起大堆大堆的雪块,它同样耸起一道连绵的山脉,呼啸着扬起一溜冲天的雪沫,像千万条龙蛇在吐着白沫狂舞,又似洪峰扬起大浪在奔腾汹涌。同样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滑落下来,从半空中倾泻下来,铺天盖地滚滚而下,与江面上的冰崩遥相呼应,形成蔚为壮观的奇特风景。雪块的洪流愤怒地翻滚着,轰轰隆隆吞没山脚,淹没树木,在山根下扬起一阵迷迷蒙蒙的雪雾,蔓延开去,冉冉地升腾,犹如一朵朵巨大的怒放的雪莲花。乱葬岗子上的崖头,山脚下的树木不见了,只在雪原上露出树梢。之后,一切又重归于沉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时我惊得晕头晕脑,耳朵里热辣辣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似乎看到那巨大的能量涌向四面八方,像怒潮一样势不可挡!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大自然的奇观,冰层下什么地方有冰浆堵塞,湍急的江溜上涨起来,把上面的冰盖鼓起,冰层被挤破,跳到空中,造成一道高高耸起的冰脊,类似开春的“武开江”,当地的老百姓都叫它冰崩。说起它的威力,并不亚于一次小小的地震,所以才如此惊心动魄,恰巧叫两个孩子遇上了。
“怎么啦!”妮儿把住我的胳膊,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
“别怕,是冰崩。”我拉起她道。
“那乱葬岗子上是怎么回事,是雪崩吗?”
“没错。”
“我还以为是地震,吓死人了!”
妮儿咂着舌头爬起来,裹紧大衣,拍着身上、头上的冰雪,拉起我再也不松手了。我们绕过冰缝和冰脊,爬上江岸,沿着岸坡走上小道。妮儿突然指向江边的柳条丛,嗓音里明显透着激动:
“弟,那是什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顿时瞪大了眼睛。在离我们一百米左右的柳丛里,有一只鹿探出身子,正朝江心窥视,我能清楚看到它头上的角和棕褐色的身子。
“嘘……”我把手指放在嘴边。
妮儿转过脸,用目光无声地问我。
“小声点儿,它溜掉怎么办,猫腰,别让它看见咱们。”
“你想干啥?”
“告诉绝爷,打它。”
“它好美,多可惜!”
“可惜什么,我们能有肉吃,病叔也能有好东西补身子了。”我咂巴着嘴,好久没吃肉,肚子里缺油水,没到吃饭的时间就饿得心慌。为一饱口福,我可不她那么多愁善感。
“让我再看看它。”妮儿道。
“你快去,喊绝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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