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还很黑,病叔就起来和大家一起吃早饭,看我们做起网的准备,仍旧精神头不减。
这对我们是稀奇的事,病叔好久没这样吃饭了,病情明显好转起来。他拿出大本和笔,要求妮儿帮他唱起一首前不久搜集的民歌,自己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哼哼着,往大本上记录。老绝户念叨着要有副扑克就好了,先算一卦看这一夜能不能碰上鱼群?病叔说不用算我保你开市大吉。大家有说有笑,地窨子里充满欢乐和生气。老绝户也笑着说:
“老病,托你的福,回来请大家吃江水炖江鱼。”
“一言为定,我做江水炖江鱼。”
“那好哇,”绝奶收拾着碗筷,边往外走边说。“有江神娘娘保佑,打着鱼,进城再给你抓些药,明个儿你的病就好利索了。”
“别在我这把骨头上下工夫了,我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光不多了。”病叔瞅着狗剩子和漂姐笑笑,“换些钱,给他们置些东西。”
“瞧你说的,”漂姐点起支卷烟,脸色泛红。“老太婆了,置啥,该咋过就咋过,快过年了,办些年货才是正事。”
“你老,我们往哪儿放,不都土埋脖子了。”老绝户从炕上垂下双腿,双手支着炕沿弯下腰。“要是在早,我们才是该死不死,活着受罪呢!”
“一大早的,说这些干啥。什么死呀活呀的,好死不如赖活,谁都好好活着,是大家的福分。”
漂姐看到妮儿捂着嘴巴跑出去,伏在锅台前的灶坑打嗝,干呕又呕不出来,掐灭烟头,跟过去敲打着她的后背:
“咋的啦?妮儿。”
“胃难受。”
“多长时间了?”
“有一阵子……”绝奶收拾起碗筷走出来说。
“身子不舒服,进屋躺一会儿。”漂姐劝道,“我看你就别干活儿了。”
“没事,漂姨,一会儿就好。”
漂姐盯着妮儿走进里屋的背影,若有所思,和绝奶交换起意见。
“绝婶儿,我看这闺女不像胃病。”
“像啥?”绝奶也在证实自己的疑虑。
“像有身子的,你问她来过‘那事’没?”
“人家是黄花闺女,我一个老婆子,咋问。”
这是一件知道也不能说出的事情,一旦明了,就会变得非常可怕。
“也是……我想法吧。”漂姐想了想说,“要是有了,再出去干活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唉,这闺女命苦呀!”绝奶边刷碗边叹息道。
我们拉着爬犁,拿着冰镩子、抄罗子和一个竹竿绑成的铁钩子,来到大甩湾。外面奇寒,江面的积雪已经冻硬,一脚踩下去一个白印,暗淡的太阳发出冷峭的光辉。果不出所料,昨天凿的冰窟窿封口了,冰面如同蒙上一层白色的油脂,不过没冻那么厚,五个浅浅的冰窟窿,犹如有个神话中的巨人刚刚从江面上走过,留下几个深深的脚印。而在它的下面,玻璃一样碧绿的活水流动着,不时翻着水泡。冰窟窿两头拴着的网纲铁一样僵直,狗剩子举起冰镩子一阵狂舞,很快凿开两头的冰窟窿。
“解开那头的绳子。”老绝户吩咐我。
绳头焊在锹把上了似的,我抠得手指头疼也没解开,妮儿过来帮我解了一会儿,还是不顶事。
“咋回四(事)?”那边拉起绳子问。
“绳子冻住了,解不开。”妮儿无可奈何答。
“真没用!”狗剩子大步跑过来,三脚两脚踹开绳子。“放绳会不会?”
“怎么放?”我讷讷道。
“给块大饼子,狗都能干,妮儿,你来放。”
无怪狗剩子挤兑我,我确实没有用,连根绳子都解不开!同时我也看明白了,那头起网这头仍要往里续绳子,待摘尽网眼上的鱼再从那头下网,用这头的绳子拽过来把网下进江水里,这样就可以每天起一次网了。大伙儿各就各位,开始起网。狗剩子将丝挂子的一端从水中捞起,妮儿站在另一个冰窟窿旁示意,准备这边拉网那边网绳入水。但狗剩子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他双手拽了一下网绳,没有拽动鱼网。人觉得奇怪,扔掉手闷子挽住网绳,身体略微朝前倾,两脚蹬住冰阶梯再次用力拉了一下,腮帮给拉得直颤,鱼网还一动不动。他脸红脖子粗转过身去,用肩膀扛住网绳鼓足蛮力,那网绳活动一下,没拽出一米又不动了。
“别使牛劲,拉坏网,碰上什么了?哪儿卡住了?”老绝户感到奇怪,制止住他,走到中间一个冰窟窿里,用冰镩子凿开冰面。“拿铁钩子来。”
我递过铁钩子,他探下身子捞来捞去试着,自言自语:“没事呀,漂姐,你和他再一起拉拉。”
狗剩子和漂姐拉起网纲,还是拽不动。
“怪了!”
老绝户摇着脑袋,返回头一个冰窟窿里,用铁钩子钩起一个网浮子,握在手里查看着,琢磨着,一脸不可思议。
狗剩子问:
“拉不拉?”
“鱼挂满了,等等。”老绝户恍然大悟,转眼间变得高兴了,抡起冰镩子扩大周围的冰壁,冰屑四溅。“你,小疙瘩,过去和他们一起拉。”
“一、二、三。”
我们合力拉上鱼网。
老绝户不断说:
“慢点儿,慢点儿,小心网!”
我们的心先是缩紧了,现在又因期望而跳动起来,透过厚厚的冰层,竟能看到下面网上的鱼,一条连着一条煞是好看。丝挂子一点点拉出冰窟窿,几乎每个网眼里都有鱼。突然,我们手中的网绳有些松弛了,网浮子纠缠在一起,又拉也拉不动了。“大家再加把劲,上来啦,上来啦!”老绝户吆喝着,敞开衣扣,自己也加入拉丝挂子的行列中。白花花的大网被拉到冰面上,形成一道银光闪闪的墙壁,中间基本上没有空隙。那是众多各种各样的江鱼垒成的墙壁,条条鱼都在扇翅亮尾,挣扎扭动,活泼鲜亮。
“好家伙,我们碰到鱼群啦!”
漂姐高兴地咯咯笑着。
“啊,这网太棒啦!”
我和妮儿跟着她拍手跺脚。
“咋呼啥,快摘鱼,要不网就冻上了。”老绝户厉声提醒大家道。
我和妮儿相互吐下舌头,脱下手闷子,沉默持续很长时间,大家都抢一样用最快的速度从网眼里摘鱼,随手扔到脚下。鱼上下左右拍打着身子,甩得哪儿都是水,让摘网的人躲闪不及,全溅了一脸一身大水点子,大衣都湿了,还满身腥气。开始水还有些温和,越摘越凉,我的手逐渐麻木僵硬,冻得通红,猫咬似的疼痛。尽管有五双手忙活,鱼太多,我们才摘一半鱼网就冻住了,上面一层薄冰。冬天的下午是短促的,天空中一片沉寂,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眨眼过去,天色在逐渐转暗,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发出一片紫色的天光。老绝户皱起眉头,一面嘀咕一面瞥了一眼日头:
“天要黑了,回家吧。”
“这网上的鱼咋办?”狗剩子搓着手问。
“拉回去再摘。”
“不下网了?”我问。
“还有鱼呢,怎么下,明天再来下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在场的人全都松口气。我们只把绳子留在冰窟窿里,铁锨还插在冰面上,之后就归拢起脚下早已冻硬的鱼,连网带鱼都扔在爬犁上,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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