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还没亮，外面没有月亮，大家都在黑黢黢的屋里睡得很熟，我身边的妮儿咂巴着嘴唇做梦。狗剩子和老绝户的呼噜声打得惊天动地，偶尔夹杂着病叔的咳嗽声。

　　冬天夜晚长，早晨６、７点天还是黑的，我不知道现在凌晨几点钟，炕洞子里的柴火闪着微弱的光焰，忽明忽暗。东北的一般人家，天黑前将火墙烧得暖暖的，然后封死炉子钻进被窝，第二天早晨才打开炉子。绝奶怕病叔着凉感冒，在屋角堆些木柴，点起炕洞日夜不灭，谁晚上起夜就顺手塞几块木柴。我睡不着，趿拉着鞋去外屋撒尿。深更半夜出去方便，外面的冰天雪地奇冷，狂风横行，暴雪肆虐，严寒吞噬着一切，谁要起夜就尿在外屋特意准备的泥盆里，这样我每天早晨就多一份工作，并且已成惯例——倒尿盆。至于大便再冷也得出去，漂姐嫌臭，人必须比鸟拉屎的动作都快，速战速决，拉完后不等提上裤子，即旋风一样往屋里跑。我回到里屋，炕那头低低地说：

　　“孩子……”

　　“病叔，你要撒尿么？别动，我去拿尿盆。”

　　“不。”

　　“你饿了吧，我给找些吃的。”

　　“我不饿，你起这么早？”

　　“睡不着。”

　　“那就过来坐坐。”

　　我划着洋火点起油灯，放在炕沿上捻小灯芯，屋里亮堂起来。病叔戴上眼镜靠着墙壁坐起身子，我裹着被子坐到他的身旁。闪闪的灯光下，我发现病叔的眼睛异常明亮，脸颊也不像往日那么苍白，虽然瘦得变了形，但脸蛋上有一片暗红的晕。这些日子他一直整天的昏睡，非常虚弱，很少今晚这样精神。

　　“病叔，你好点儿了么？”

　　“咳咳，可能是，你为啥也睡不着？”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我听你刚才在梦中喊妈，又想家了？”

　　我默然不语。

　　“孩子，你来江神庙时间不短了，从没透露自己的身世，是不是心里憋得难受，跟谁唠唠也好，你在听我说吗？”

　　“哦。”

　　“那就说吧，我也听听。”

　　病叔如此心细，别人没注意的事他却能觉察，并且能看到我的心里。一股突如其来的痛苦郁积在胸中，心里忽悠一下，我很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也很久没有这样的愿望了。往事潮水般汹涌澎湃，我不再隐瞒什么，把我的走资派父亲之死，母亲所受的批斗，我如何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逃亡出来的身世，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末了，我问他这都是为什么，中国为什么要发动这样的运动？我和我的父母明明是好人啊，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鱼是先从脑袋腐烂的，”病叔听完后久久沉默，苍白的额头上的皱纹不时地皱紧，老半天才心情沉重地说。“你知道‘火烧庆功楼’的历史典故么？”

　　我摇摇头。

　　于是病叔给我讲起这个典故……朱元璋打下江山后，对开国的功臣非常不放心，日夜睡不着觉，唯恐他们本事大自己坐不稳江山。他的皇后马氏献上条“妙计”，建造一座庆功楼，请功臣们到楼上来喝酒庆功，结果一场大火烧死所有赴宴的功臣……病叔气喘得厉害，说话很慢，有时要停顿好长时间。他摘下眼镜，用双手揉揉眼睛，然后戴上眼镜，正了正镜框接下去说：“毫无疑问，你的父母是好人，你也没错。”

　　我并没有弄懂病叔深奥的寓意，但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莫不是现在就是历史的翻版，当今的统治者又一次在“火烧庆功楼”？我满腔悲愤地问：“那谁错了？病叔，我觉得不单单是你，江神庙的人都是好人，为什么有家不能回？”

　　“是这个时代疯了，中国的当权者疯了！历史的真相不仅在文字里，也在老百姓心里。现在的时代是屈辱的时代，是灾难，是浩劫，是倒退，中华民族要为这场运动付出代价的。我现在估计不出代价有多大，也许会耽误几代人，你将来会明白的。”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难过地低下头。

　　“不要难过，真理是挡不住的，无论谁都挡不住。哪里语言没有死，哪里就有希望。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你一定能看到。如果可能，有一天会有人把历史真面目再现出来的。”病叔的胸脯凹陷下去，后脑勺顶住墙壁，拉拉脚下的被子，平静地说。“孩子，我观察过，你很聪明，喜欢文学，有创作的潜力。人必须有信仰，苦难出真知，好好学习吧，将来拿起笔，把这一切都真实地表现出来……我寄希望于你。”

　　“我行吗？”

　　我跳下炕，又往炕洞里加几块木柴，让火烧得红红的，屋里暖暖的，我的心里也热烘烘的。

　　“怎么不行，行。别的学科没有老师教，学起来有难度，文学完全可以自学。你不是喜欢那本《高尔基传》么，高尔基就是个榜样，他一辈子也没上过大学，照样成为世界著名的大作家。只要坚持学习，持之以恒。作家，老师是教不出来的，他最需要上的是社会大学，只要有扎实的生活为基础和底蕴，就能成长起来。比如英国的狄更斯，美国的杰克?伦敦，他们都没上过大学，都是靠自学成才的作家。”

　　病叔后来说的两位作家我很陌生，这是我平生头一次听到他们的名字。我从小就崇拜作家，梦想做个作家，把人间的一切喜怒哀乐写出来，像他们那样记录历史，受人尊重。但我不知道当一名作家从哪里开始，如何自学。

　　“你早就开始了，”病叔思忖片刻，笑了。“从你父亲的死，你母亲遭批斗，你自己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你就开始走上作家之路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说不定将来，你现在经历的所有苦难都会变成财富，这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至于自学，搞文字，背词典、字典就行。你付出的越多，收获也会越大；你掌握的词汇越多，表现出的生活就越丰富多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志者事竟成。你不是已经在背字典了么。”

　　我抬起头注视着病叔，竭力揣摩他每一句话的意思，说到这时他的眼里放着光芒，炯炯有神。在他那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隐藏着一种为真理而斗争的不动声色的顽强精神，一种能承受一切苦难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和决心，尽管他的生命之火已快燃到尽头，正在慢慢地一点点地熄灭下去。我的脑海里猛然回响起我曾在大本里读过的一首诗，那是病叔写给自己的诗，题目叫《自己之歌》：　　

　　我歌唱我的生活
　　正像鸟儿歌唱欢乐
　　它自由地扇动着翅膀
　　翱翔在理想的峰巅
　　俯瞰自私、狭隘、偏见与诽谤
　　尽管有时飞得很低
　　达不到鹰的高度
　　到处遭遇嘲笑的目光
　　我已经习惯了孤独
　　甚至失去宝贵的爱情、友谊
　　也不愿乞求理解和原谅
　　我可以付出自己的体力
　　以及心血维持生计
　　但决不出卖灵魂的尊严
　　我的骄傲的头颅
　　永远昂起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按自己的思考行事
　　哪怕一生无人喝彩
　　我的歌喉也从未喑哑
　　始终以理智之光
　　突破世俗的重围
　　给弱者鼓励、同情和希望
　　在黑暗的日子里
　　我勇敢地歌颂过反叛
　　在失败的时候
　　我自豪地呼唤着力量
　　即使被风暴无情地击落
　　我也将再度高高跃起
　　抖动着受伤的翅膀
　　仍然这样固执地歌唱
　　是的，我也歌唱过悲哀
　　那是当我环顾左右时
　　身边如此的空旷……　　

　　当时我读完后，并不理解其中的寓意，此刻有点儿理解了，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光穿透我的整个身心，这是病叔自己人格的写照，灵魂的宣泄。刹那间，他瘦小干瘪的身躯在我面前高大起来，遮住我周围所有的人，仿佛他不是患严重肺结核的病人，治愈已无希望，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是的，他是个巨人，不屈的思想的巨人，无数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命运驱使他走到哪里，他就以自己的光辉照耀那里，而且是何等的明亮，给自己和其他人的生活指出方向，给身边的所有失落的人都带去光明，带去希望，带去温暖。疾病摧不垮这样的人，死亡也无法战胜这样的人，他是我长这么大见到的又一个启蒙者（头一个是已被遣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看鱼人），一个为真理而战斗的勇士。我觉得，这一天，永远留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之中，致使原来干枯的灵魂由于苦难而变得滋润；这一天，我知道许多新的东西，我长大了，变得更有力量，在我的面前正在展开一条新的希望之路……

　　朦胧的光亮透进窗口，天即将破晓。病叔和我谈了很久，一直到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他还在不知疲倦地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