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程适品尝到李蓝玉亲手做的饭菜——不,应该称作师母,一开始他就这样喊,龙颖在旁提醒他,言外之意是让他不要喊得这样肉麻,怪难听的,他立忙改了口。不过喊师母与喊名字也都是一样,饭菜不因此而变味,香喷喷的鲜美之气漫延回旋,缠绕鼻端,入口酸酸嫩嫩,微辣不腻,满口喷香。他是真的饿了!吃人的嘴软,他想用一段精美的言辞来夸赞这不知真假的师母,苦思冥想,终于编出:你做的菜就跟你本人一样鲜嫩华美。幸亏还理智,没有说出来,这不是明摆着的赤裸裸的赞美,跟损人相距无几。所以到吃完晚饭,收拾干净,龙颖送李蓝玉回去,死活拉上程适,要在潜意识中折磨他。程适连连推脱,不想当这高强度的电灯泡。龙颖急的直跺脚,咬牙切齿的恳求,又温柔善言的威逼。最终程适妥协,厚着脸皮去了。能帮如此大忙,龙颖打心底里感激,自认为他不再是一个毛头小子,而是有着兄弟般的情谊。
等回到群心康怡,里面开着灯却不见张总人影,不知他去了那里,多想听他再唱一首歌,再讲一个他的故事,周遭的安静,使心先打了个冷颤。热闹过后的凄清,仿佛一切如梦幻泡影,早知这样还不如让这颗心一直平静着,没有起起落落,也就减去了无谓的苦恼。可前面未知的一切是如此的充满诱惑,使心欣然向往。一个平静的夜,安静得听见小虫子窸窸窣窣的声响,而或是鸟从树林中传出的一阵急促的长鸣,都无心去看或去听了,倦意悄然来袭,肚中残留还未消化的酒熏来保证了一个好睡眠,一觉就冲进明日的清晨。清晨意味着是一天的开始,接着昨天没做完的在延续。龙颖起来洗漱,程适本能的赖在床上,想把早晨推到中午。窗外的阳光终究还是征服了睡梦,溜下床,胡乱洗漱,就跟着龙颖跑了出来。
到寨上转了一圈,走访几家贫困户,然后到村委会。龙颖的第二期种植中草药的方案还没有做出来,走到办公桌,一头插进文字堆中,也不管程适。程适坐了一会,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到后来变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遂向龙颖说一声,一溜烟的功夫跑出屋外。
天气很热,骄阳似火,走了一程,想找一个阴凉的地方躲一躲,又发觉没这必要,难得回来一趟,应该买些东西去看望族中的长辈,奶奶的后事全赖他们帮忙料理,这份恩情不能忘。于是走到寨中小店,看到老人们三五一群围在桌边打字牌,客客气气的一一喊去,准备入店。老人们也都客客气气,有人夸他长高了,有人说他变帅了,有人问她找到女朋友了没有,女少男多,僧多粥少,要加油……大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要知道答案。
程适无从回答,连续用“嗯”“好”“行”“可以”“立即”“马上”等一系列的词来应付了事,买完东西就悄悄溜走。别了他们,好笑又好气,要自己是女生,说不定有人踏破门槛说媒来了,或许这就是老人们的生活,极度热心却不被理解。他仰望天空,隔空对阿蝶姝说:“你在家是不是也这样?”然后得意的大笑。
正笑酣畅时,电话响了,以为是阿蝶姝打来,心头一阵高兴,这隔空感应的也太灵敏了,拿出电话,看是父亲的,马上呱嗒着脸色,滑开接听,说:“爸,你有事吗?”
程宗湛说:“打电话就要有事,你不打给我,还不允许我打给你。我要回来,你在老屋等我。”说完就挂断。
程适隐隐约约感到父亲的不同寻常,与之前的耐性判若两人,心里嘀咕,该不会有事吧?担心了一会,无计可施,也是多余,径直往族中长辈家里去。
回到老屋,父亲已经到了,还带来一个人。这人从未曾谋面,他方方正正的圆脸,如雕刻般分明,俊美异常;黝黑深邃的眼眸,泛滥着严肃而正义的色泽;伟岸身躯穿上一件合体的浅蓝细格衬衣,在手腕处松松挽起,简单而不失为华美。第一眼看他时威风凛凛,英姿勃发,在看时即肃然起敬,对他颔首而笑,算打了招呼。程宗湛忙介绍道:“程适,这是龙律师,龙颖老师的同学,你叫龙叔叔。”程适喊了声“龙叔叔”,龙律师抗议道:“这就是令公子,我叫龙丛雨,我也大不了多少,喊哥得了。”
程适立忙改口,毕恭毕敬喊他“龙哥”。程宗湛呵呵一笑,说:“那就喊龙哥,也是合的,把人喊老了。你去烧壶水来泡茶,我和龙律师有事要谈。”
程适从神龛下翻出钥匙,打开屋门,摁开灯,即有一股阴风袭来,两手臂起满了鸡皮疙瘩,虽有一丝丝的惧怕,还是硬着头皮过去拧开水龙头。水久未流动,流出的是红褐色的水垢,任其流了几分钟,看是干净清澈的泉水,才刷洗了水壶,接满水,放到底座板插电热水。水开后,洗了三个杯子,端到堂屋几桌上,对父亲道了一声,马上返回屋里。屋里有一股恶臭味,需生一塘柴火,方能把这味道驱散开去。
程宗湛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小包茶叶,分别倒进杯子,取水壶倒入杯中,茶叶缓缓浸润,慢慢舒展,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他说:“农村的条件简陋,请龙律师将就。”
龙丛雨微微一笑,说:“程总,不必客气,我也是农村的,我喜欢农村,为了事业又不得不去城市。程总的案子我给你梳理一下,根据原告方的诉讼请求,赔偿金共计八十万元,这个数额你不能接受,前期已经支付了三十万元,用于烧埋等费用,目前还要赔付五十万,很明显,这远远超出了国家赔偿标准,我认为这五十万不仅不要你陪,还可以把那三十万倒追还一部分回来。”
“退还就不奢望了,从人道主义上讲,工人在你的工地上出了人命大事,也该表示表示,让誓者安息,尽早入土为安。”
“法律讲求的是事实根据,是你的责任你推卸不掉,不是你的责任就不需承担。程总你把工程承包给李某,并签订了劳务合同,由李某邀约当事人对承包工程进行刷墙工作,那原告方应该追加包工头为被告,当事人与你被告公司不存在劳务关系,不应当承担责任;当事人也存在过错,他在工作中没有按照公司规定绑安全带。原告以提供劳务者受害责任纠纷起诉是错误的,在出庭的时候,你心里要有个底。当然按照我们农村人的固有的思维模式,赔偿这三十万,也算是给当事人家属的告慰。”
“主要是公司现在出现资金周转困难,兄弟们来干活,不能让兄弟们寒心,要是资金宽裕,也不想去做推诿扯皮的事。”
“程总,你讲对了,法庭就是扯皮的地方,依照国家法律为准绳,谁有证据,谁就能立得住脚跟,有利因素靠向谁这边。”
程宗湛笑了,可能是他把事情想的太复杂,而龙丛雨尽量把复杂的问题想得更简单,两人在思维的夹道中来了一个碰撞,自然乐了。程宗湛端起茶杯邀龙丛雨喝一口茶,轻轻的放下杯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要说出来,龙颖走进来,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脑袋瓜全乱了,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听龙颖道歉说:“万分抱歉,老同亲临黄尚侗寨,应该到大寨门迎接,这一忙,把时间都给忘记了,死罪死罪!”
龙丛雨抿嘴,鼻子哼哼在笑,说:“无罪无罪!颖,我来到你的管辖地,应该先去村委会看看你,程总说先回家喝杯茶,茶还喝完,你就来进
了,呵呵……”
“那程总我们走吧,我在村委会安排了饭,吃完饭在领大律师看一看黄尚侗寨脱贫攻坚成果,希望指出不足,多给点建议意见。”
程宗湛不慌不忙,给龙颖倒了一杯茶,要他坐下,说:“龙老师,罗宣安的危房改造款下来了吗?他家庭条件是什么个样子,你应该清楚,子女多、疾病、老婆死了,看把他折磨得不成个人样。就是这样一个人,还供子女上学,哪怕是去借、乞讨,这种精神值得肯定,我觉得一系列的扶贫政策都要往这些人倾斜。”
“程总你放心,钱已经到位,村两委决定给他买一栋旧木楼,在原地竖起来;孩子读书的事情也妥善解决,对于特别困难家庭学生都已经实施减免政策,每个学期还获得贫困补助,已经达到‘两不愁三保障’的标准了。程总曾支助过罗宣安一家,还支助过寨上因贫困无钱上学的学生,这种义举,远远传颂后人。”
程宗湛苦涩一笑,说:“都过去了,那些年做生意比较顺利,这几年情况大有不同,能挺过去就好了。”
“程总不要哼得那么难听,你接下东南学院新校区建设工程,稳赚不赔的事业,手头偶尔不方便也是正常,结了账就是富翁级别了。”龙颖口口声声的说道。
程宗湛不知作何回答,一笑了之,安排说道:“龙律师,既然龙老师安排了饭,等一下我们就去村委会吃,你看这家里也没人住,做一顿饭出来够得刷刷洗洗。”
龙丛雨微微一笑,说:“龙颖安排了就行了,好久都没见到我这同学,正想跟他聊一聊,那我们现在就下去还是等一等?”
龙颖说:“那现在去,顺便搭把手,我给大律师和程总炒几个小菜吃——程总,程适回家了吧,喊他一起。”说着拉龙丛雨先走了出来。程宗湛迟疑一会,走进屋,看火燃烧正旺,还噼噼啪啪的响,但不见程适,心里狐疑,会到哪里去了?喊了他一声,发现他在房间里答应,遂推开母亲的房间,看见他打开着柜子门,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只看他抽出一本笔记本,自言自语的说:“我找到了,所有的谜团就要解开了!”
程宗湛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过去关闭柜门,说:“奶奶的东西,不要乱动,放在这里,留一个念想。”程适乖乖的退后,紧紧捏住笔记本,放心的走了出来。程宗湛补充一句,“等一下去村委会吃饭”。程适机械似的点头,像是有很多话说,但一句都说不出口,蹲下身去,拿火铲铲了一铲子灰,倒入火塘中。燃烧的柴火并未全熄,继续铲几铲灰,覆盖严实了,没见到火星,烟也窜不出来,才放心的关门出来。
就在关门的间隙,程宗湛停下脚步,笑着说:“适儿,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反对。”
程适笑着回答:“爸爸,你说,听了才能回答你。”
“我给你找了一个妈妈,我单身了这么多年,那怕你还小,接受不了,现在你长大了,应该理解我了。”
“爸,你考虑好了就行,我没有意见,我尊重你的选择,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知道自己该什么做。”程适吞吞吐吐的说,心里是极不自在的,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感觉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昨天还希望父亲能找一个人来作伴,不似那么的孤独,到今日听见父亲亲口说就找到了这么一个人,反差太大,至少要有个心理准备,如何张口喊出“妈妈”这两个字来。看来,一切与自己无关的时候,都能表现出应有的大度,真正与自己密切关联时,也会失去分寸,而不知所措。
“你没意见就好,你妈妈还带来一个妹妹,她四岁,你有空就去瑞莲县城,到家里去吃饭,看看妹妹,要是这里忙就过段时间在说。在这里好好跟龙老师和张叔叔他们学习,万丈高楼平地起,现在是打基础的时候,过后还要跟我分担点事情。”
程适点头不语,上好门锁,藏了钥匙,一个人先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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