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来吗?”
吴卉一怔……
陈向阳看了看房间里的陈设,说:“干休所离你们医院不远,你为什么不搬回去住?我到你家去过,老俩口守着那么大的房子寂寞的很。”
“我受不了那份唠叨。”
陈向阳看着吴卉,当年吴卉总是跟在林媛的身后,显得有些傻气,而眼前这个女人的目光却让他感到局促不安。可是他又不甘拜下风,关切地问:“你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
“是的,每天做噩梦我受不了。”
“至于吗?”
“像你?!……”
屋子里的气氛渐显沉闷。吴卉悄悄地打量陈向阳,这家伙还那么帅气,小时候他就讨女孩子的喜欢。她突然问道:“你夫人漂亮吗?”
陈向阳一愣,点点头,“还说得过去。”
吴卉讨厌他说话的腔调,有心刺他一下,说:“比林媛还漂亮?”
陈向阳耷拉下脑袋,说:“你这是何苦呢,难道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吴卉被他的辩白激怒了,问道:“你就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林媛说出发生的一切,还会有今天的你我吗?”
陈向阳浑身一颤。
“我妈妈来信叫我向你学习,说你是大院里那年参军的孩子当中第一个入党的。我妈妈还提到了郝延军,把他骂成了一堆臭狗屎。”吴卉的声音变得尖利刻薄,“我是应该向你学习,当排长当连长当团长,这两年地方油水多了赶紧转业回来捞一把,听说你当副局长了?”
陈向阳眉头一皱,“扯那去了。”
吴卉打断他的话,愤然道:“在我的眼里,你才是一堆狗屎,臭狗屎!”
陈向阳脸色铁青,他忘了此行的初衷,后悔自己来找吴卉。
那一年他从部队回家探亲,去市儿童医院找现在的夫人夏晓雯,给她送当天晚上的电影票。走进内科诊室,一眼便看见了郝延军,郝延军站着,桌边的方凳上坐着一个女子,看背影他便知道是林媛,她曾经是自己心目中最漂亮的女孩。
他站住了,心砰砰乱跳,夏晓雯看见了他,故作矜持地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郝延军和林媛同时转过身子。
刹那间,陈向阳觉得自己如坠万丈深渊……
夏晓雯拯救了他,“你怎么了?”
他缓过神来,挣扎着笑笑,说:“你身后的窗子好刺眼。”说罢冲着正看着自己发愣的郝延军点点头,“好久不见了。”
林媛已转过身去,看得出她的身子在发抖。
夏晓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郝延军,“你们认识?”
郝延军点点头,说:“以前是邻居。”
夏晓雯问陈向阳,“有事吗?”
陈向阳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地,掏出电影票一晃,“今天晚上的电影。”
“现在是什么时候?打个电话不就得了。”
陈向阳满肚子的俏皮话没影了,干巴巴地说:“反正在家待着也没事。”
夏晓雯嗔道:“傻样!”
陈向阳忽然觉得她说话的口吻嗲的让人受不了,臊得满脸通红。
夏晓雯看出他的窘迫,更加得意,说:“你待一会,我先把这孩子的病看了。”
陈向阳这才注意到孩子的存在,他冲郝延军笑笑,“你的。”说着探头往林媛怀里一张望,霎时间,脑瓜嗡的一声……
当他镇静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走廊候诊的长椅上,他对自己说:“那孩子是我的!”
郝延军把车床擦得铮亮,点上一根香烟,重重的吸一口。
他喜欢这无言的伙伴,虽然它屈居车间最偏避的角落,与那些数控机床相比,丑小鸭一个。他守着这台车床忙乎了二十多年,车间领导几次让他去学习数控机床,他都一笑了之,心里说:等这家伙被淘汰我也该走人了。
他把工具一件一件收拾好,拉断电源,磨磨蹭蹭,直到有人喊要锁门了,才慢慢吞吞地朝外走。
郝延军不得不承认,在现实生活中自己是一个落伍者一个失败者。同样经历了父亲自杀家庭变故的打击,哥哥和妹妹都没有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比他有出息。当他被安置在工厂当工人的时候,哥哥还远在内蒙古大草原当牧民,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一九七九年才回到城里,到家的头一天晚上,母亲在饭桌跟前发布动员令:眼下全家人的首要任务就是帮助老大找对象。只要是城市户口,有工作,模样说得过去就行。
哥哥脸儿涨得通红,闷头喝下一斤白酒。
别看哥哥酒喝得多,人却不犯晕。当众人一窝蜂忙文凭的时候,他却另辟蹊径。他没有到街道办的火柴厂报到上班,天南地北到处跑,找到父亲生前的战友,进门后一付历经磨难的惨状,说点父亲的往事,说点父亲死后一家的艰辛,赢得一串串叹息和一份份批文。当奔这条道的人多起来成了公开的秘密时,他早已转向办起了实业,开了一家贸易公司, 除了人口和军火,什么都敢捣腾,如今确实发了,成了百万富翁,并且找了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父亲是教授的女孩做老婆。
兄弟俩平日难得一聚,见了面当哥哥的偶尔也问一句:“还在看车床?”
郝延军点点头。
“让我给你找个事干吧。”
郝延军摇摇头。
这一类建议哥哥对他提过多次,母亲和林媛更是希望他改变自己的境况,走出去像个人物。可是他不是沉默就是摇头。
哥哥曾私下对自己的妻子说:“这家伙的性格像爸爸。”
母亲将原先居住的平房让给了郝延军一家住,她现在住在大儿子家里。这幢房子是大儿子从一个急于出国的国民党国大代表的孙子手上买的,二层小楼,还有一个院子。房子已经陈旧,但大儿子看中的是地段,左邻右舍多是些政界头面人物的宅第,这一点最让母亲满意。
母亲早已办了离休手续,不再为抚养三个孩子发愁,不再为世人的白眼而伤心。唯一让她寝食难安的是两件事情。一件是女儿一九八四年大学毕业后去了法国,几年以后嫁给了一个法国人,过了不到一年又离婚了。十多年间女儿只回国三次,不过常打电话回来,最近一次来电话说她梦见爸爸了。母亲叹息说:“你爸爸没有白疼你。”
另外一件事情更让她心里堵得慌。郝小军小时候的一次生病住院,她无意中知道了母子俩的血型。当天晚上她把儿子叫到跟前,问:“小军是谁的孩子?”
“我的。”
“胡说!”
“是我的!”
“你真的不知道还是……”话没说完她便被儿子绝望凄厉的目光惊呆了。老太太伤心地叹了一口气,骂道:“你这个窝囊废!”
去看母亲之前,郝延军先打了个电话,知道哥哥去广州办事去了,心里轻松了一些。可是儿子却感到扫兴,他喜欢大伯,大伯也喜欢他,大伯常跟他开玩笑,“小军,给我做儿子吧,我老了就把公司交给你。”
“给小妹。”
“她成不了气候,说不定没几年就把家产给败了,我得保证这家产永远姓郝。”
奶奶冷不丁打断道:“胡扯什么!”
老太太的口气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一走进婆婆居住的宅院,林媛便感到拘谨不安。她再也忘不了婆婆在儿子病床跟前看她的那一眼,目光震怒,像一把利刃直刺她的心脏,她惊骇之极,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护住正在输液的儿子。
林媛记得很清楚,打那以后,婆婆对小军的态度来一个180度的大转弯,从整天捧在手里呵护忽地变为弃之一边冷若冰霜。
孩子对奶奶的突然变化毫无准备,有一天说不上为什么事,奶奶重重的扇了他两巴掌。孩子被打懵了,哭泣着,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奶奶脸上的表情让他看不懂,心里好害怕。
这天晚上,他对妈妈说:“奶奶不喜欢我了。”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浑身直哆嗦。
夜里,林媛问丈夫:“你妈妈知道小军的事了?”
郝延军沉默片刻,说:“也许吧。”
林媛突然激动起来,说:“孩子是无辜的!”
“怎么了?”
“心里有气朝我发好了,干吗打孩子。”
郝延军猛地坐起来,吼道:“你就没有想想别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林媛一怔,问:“你后悔了?”
郝延军重重地倒下,用被子蒙住了头。
天快亮的时候,林媛对郝延军说:“我们离婚吧。”
“你真的那么想吗?”
“……”
郝延军一家走进院子的时候,老太太正站在台阶上。她不说,但林媛看得出老太太是在等自己一家的到来。
林媛赶紧喊了一声:妈。婆婆点点头,目光过她看着孙子和儿子,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淡漠。
小军叫了一声奶奶好。老太太极为难得的笑了一下。郝延军心里打了个闪,但想不出为什么,只好也跟着笑笑,说:“妈,身体还好吧?”
“还可以。”
不知怎的,祖孙三代每次相聚总是这样,想见又怕见面,想亲热又亲热不起来,离别后既遗憾又轻松。
进屋后,林媛放下手上的水果,赶紧去厨房帮嫂子庆红准备午饭。郝小军问小妹上那去了。奶奶说去艺术学院学琴去了,跟着说:“她知道你要来,说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小丫头丁点大就人精似的,什么事都瞒着我。都怪她老子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我看过了,这丫头将来出息不了。”
郝延军不觉笑了,在母亲眼里,一代不如一代。
老太太问小军什么时候走,去的学校在美国的那个州,去几年。一问一答,老太太的神情起了变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军看,一时间没了声音,眼里闪出了泪花。
郝小军也怔住了,轻轻地喊了一声:“奶奶!”
老太太缓过神来,叹道:“别学你姑姑,去了就不知道回来。她不回来不要紧,我还有两个儿子守在身边。你爸爸……唉,他为你遭了多少罪啊!”
郝延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温馨而悲伤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一会之后,老太太示意儿子孙子跟她上楼去。这屋里陈设的仍是当年的旧家具,丈夫的遗像挂在半截橱的上方,正对着床。
郝延军一眼就看见橱子上摆着四只小碟子,碟子里盛放水果和父亲最喜欢吃的水饺。
老太太站在半截橱的跟前,仰起头看着丈夫的遗像,嗫嚅无语。
郝小军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看看父亲。郝延军示意他稍等一会。
老太太转过身子,对年轻人说:“站前来,叫爷爷。”
郝小军走到遗像跟前,抬起头,眼前的那张面孔既熟悉又陌生。他觉得嗓子发干,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
老太太怔在那里,神情恍惚。
郝小军似乎觉得爷爷朝自己笑了一下,不由地激动起来,“爷爷,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老太太浑身一哆嗦,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姑娘走到郝小军的跟前,发出邀请。
郝小军窘得满脸通红,说话也变得结巴,“对不起,我,我不会。”
虽然灯光幽暗,姑娘仍一脸灿烂,“我教你。”
郝小军不知所措地看看左右,拉自己来的几个同学早已入池翩翩起舞。
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
郝小军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握住姑娘的手,郝小军心头一颤,姑娘小声道:“右手的位置再高一点,对,就这样,听我口令。”
不一会郝小军便感到浑身燥热。他全神贯注,努力跟上姑娘的步子。
姑娘报口令的声音越来越低。
郝小军冒汗了,心渐渐活泼起来,十分愉快。
“你的乐感挺好。”
姑娘一夸奖,郝小军的步子乱了,窘得站住,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继续。
一曲终了,姑娘牵着他的手在舞池边上寻找座位。他诧异姑娘的落落大方,可是心里又喜欢她这样,任她领着自己从这边走到那边,没等找到座位,音乐又响了起来。旋转中姑娘的发梢触到了他的脸,他转过脸,刹那间被姑娘热烈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姑娘轻轻地笑出了声音。
“怎么了?”郝小军觉得她的笑有点儿诡秘。
“我很高兴能消灭本校硕士中最后一个舞盲。”
郝小军一怔,忍不住笑了,问:“这么说,你的热情相邀是蓄谋已久的罗?”说着他的目光在舞池里寻找拉他来的几个同学。
“有人蓄谋已久,但不是我,只是她怕失败临阵逃脱了,你想知道她的名字吗?”
“不,我只对勇敢者抱有敬意。”
“你勇敢吗?”姑娘的口吻分明是在挑战。
郝小军沉默了,他渴望却羞于和女孩子接触。在他心目中,女孩子是那样的神秘,母亲常告诫他:离女孩子远点,有些事情弄不好会毁了你一辈子!
在郝小军的记忆中,从上小学起,母亲就不允许他和女同学来往,从来不让女同学上自己家来。上高中的时候,班上一个女同学对他特别热情,他也非常喜欢她,她的一频一笑甚至说话的声音都让他激动不已。一张小小的字条让母亲发现了。当天晚上母亲像审犯人似的反复盘问,到后来母子俩都哭了。更让他难堪的是第二天母亲把字条交到了班主住那里,一连两周,母亲每天陪自己上学,放学时总是守在校门口,他成了全校的笑柄。那个女孩子被迫转到了别的学校,她走得很突然,连声招呼也没打。得知她走后,郝小军夜里偷偷地哭了,一连几天不跟母亲说话。
上了大学,母亲非但没有因为自己长大了而稍有松懈,反而盯得更紧,问这问那,唠唠叨叨的让人受不了。
一曲终了,他问姑娘,“你是那个系的?”
“物理系的。”
“那一届?”
“和你一届。”
郝小军不明白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漂亮的姑娘,是眼睛瞎了还是……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姑娘的目光含情脉脉。
“很高兴认识你。”
姑娘似乎怔了一下,“你以前不认识我?”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周围的目光纷纷转向这边。
郝小军窘得不知所措,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大声地笑。
姑娘止住了笑,说:“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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