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嫩江流域的冻土地带,进入严冬季节。
白昼越来越短暂,黑夜越来越漫长。
一连刮过几天暴风雪,飞雪糊满天窗,堵住门洞。每天早晨必须有人出去清理积雪,面对面地跟冬天较量,否则我们被大雪埋葬一样。屋外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烟囱挺立在风雪之中,迎风散发着火星,送出一团团打旋的轻烟。每当我出门铲雪的时候,觉得非常有趣。尽管刚刚下过的雪花是松软的,用不着冻上一刻钟,细小的雪粒就冻结实了,大概是门口透出的热气所致,上面会很快结起一层透明的薄冰。我们的铁锨插进去就铲起一大块,往旁边一甩,便在空中变成一片纷纷扬扬的白粉。
风越刮越猛烈,恣肆狂虐,雪把江面填得跟江岸一样平了,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硬壳,雪壳上是一层层鱼鳞状的波纹。只有背风向阳的一面,那变成暗灰色的积雪还没有冻硬。人一脚踩上去没及大腿根,使你知道那里是江湾或被大水冲塌的陡岸。往往这个时候,你的另一条腿就甭想再迈开步子,得扒拉半天才能拔出脚来,倒不如跪着爬着走,打着滚儿走更快些。
江神庙人处在冰雪的世界里,却不能像普通农民那样在家里“猫冬”。我们必须抢在严寒之前储足取暖的柴火,还要镩冰窟窿打鱼,编席子运进城里卖掉,换取冬天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俗话说东北有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但我们这儿不是深山老林,没有人参,我也从来没见过貂,倒是乌拉草满洼地都是,屡见不鲜。乌拉草,当地人又称它为塔头墩草,这种叶子细长、绿褐色花穗的野草,晒干后非常柔软,可以做草鞋或鞋垫,穿在脚上比棉布鞋还暖和。趁着躲避暴风雪的时候,老绝户用小棍儿把乌拉草敲软和了,给自己编成一双“棉乌拉”。我偷着试过一回,这种草鞋穿在脚上虽说挺舒服,走起路来却橐橐直响。绝奶飞针走线,为我们每个人做顶兔皮帽子,做副手闷子。我们蹲在屋里编席子,狗剩子又烧起坩埚造好不少子弹,老绝户用打房架剩下的木料做个大爬犁,有我们原来的毛驴车大,大伙儿都坐上去也显得挺松快。
天一放晴,狗剩子和妮儿去割柳条,我和老绝户镩冰窟窿打鱼。
老绝户肩上扛着猎枪、冰镩子、抄罗子走在前面,我扛起铁锨,肩头挎着个土篮子跟在后面。我们戴着兔皮帽子,穿着棉大衣,臃肿笨拙像个大狗熊。双脚踩在没膝盖深的雪地里,一下一个雪窝,一阵寒气钻进鼻孔里,喉咙里,使人打起喷嚏。我在公园看过熊瞎子,模样一点儿都不可怕,还让孩子们觉得憨态可掬。熊瞎子一看到游人走近熊池子,就后腿直立,前爪张开连连作揖,央求游人扔些糖果或什么吃的东西,滑稽可爱极了。记得小时候,母亲就跟我讲过傻狗熊的寓言……从前,狗熊和老虎互相不服气,商定有一天较量一番,看谁是主宰山林的大王。到那一天双方大显神威,从天亮搏斗到天黑也没分出高低,于是决定第二天早晨再行决斗。晚上,聪明的老虎趁机补充食物、休息,以利再战,而傻瓜狗熊却不吃不睡,怒气冲冲地打扫战场。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天一交手便败下阵来。
姐姐下乡后,同学回来聚会,我也听过他们经历的关于熊瞎子的故事。
姐姐的农场靠近大兴安岭,夏天经常有熊瞎子出没,苞米抽穗的时候夜晚必须有人带枪“看青”,所谓的看青,就是看狗熊。狗熊不像其它动物吃饱就走,它吃饱后还要掰下一些青苞米,夹在腋下带回去下顿吃。只要你稍不留神,狗熊就会钻进苞米地里糟蹋一大片庄稼。说它傻狗熊,它真傻到家了,问题是它每用腋下夹住一穗苞米,一抬臂膀再去掰下一穗时,又把上一穗丢掉了。所以尽管它从夜晚一直掰到天亮,腋下永远只有一穗苞米。
有一年冬天,山上下大雪,知青们出去打柴回来,发现粮囤里有动静,以为是阶级敌人破坏或小偷偷粮食。大伙儿拿着扁担、铁锨等工具包围起粮囤,认为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大声喝道:“举起手来,滚出来!”里面一声吼叫,滚出来一个巨大的雪球,是一头浑身上下沾满面粉的大狗熊。城市知青没有打猎的经验,哪里知道狗熊的厉害,打熊瞎子可不像打野兔那么容易,经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有时候完全可能没打到熊,却被熊反扑过来咬死或抓伤。有一个值勤的武装排同学见势不妙,对着狗熊打出一梭子子弹。只见它在雪地里打个滚儿,抓起把乱草堵住伤口,张牙舞爪向围攻它的知青们冲来。我的妈呀,吓得同学们都屁滚尿流,扔掉手里的家伙抱头鼠窜。据说狗熊的肩胛骨下有一道标志着心脏位置的白杠杠,只有打到那地方才能致命。要是打到它的头上,子弹会和碰到混凝土一样弹回来或者滑掉。你一枪打不中白杠杠千万不要撒腿就跑,一定要咬牙挺住与狗熊对峙,它不后退你也决不后退。要是你露出惊恐的神色狗熊就会看出来,很可能让它反扑上来以至丧命。
第二天,知青们在山脚找到那头因流血过多而死去的狗熊,老半天不敢靠近它,生怕它再次一跃而起扑上来。尽管后来他们都欣喜若狂,打死一只自己送上门的狗熊,吃到美味的熊掌,可谈起那次历险仍旧心有余悸。
我琢磨不出老绝户带枪出来干什么,忍不住问:
“绝爷,带枪干啥?”
“让你开开荤,肚子里没油水,耗坏了吧。”
“打兔子么?”
“太小,浪费子弹,不值。”老绝户不屑地顿顿肩上的猎枪。
“是打熊瞎子?”
“在早有,解放以后就没啦。”
“为什么?”
“人多,工厂多了呗。”
“那打啥,狼?”
“可能,狼肉不好吃,发酸,要是碰上个傻狍子,就能过个好年。”
“我咋没见过狍子,咱这儿有吗?”
“要是在早,春打塄子,夏打沟,寒冬腊月打屯头。有,夏天食物多,它们一般不来,一下大雪就过来找吃的了。”
“怎么人家叫它傻狍子呢?”
“嘿,它天生就那么傻,你咋办。你要是一枪没打着它,它跑没影了,不要紧,别和它那么傻跟着屁股去追,那你得累死,人的两条腿咋能跑过四个蹄子。你就原地等着吧,挨阵子冻,在雪地里隐蔽好,过不一会儿,等周围安静了它准会回来。狍子好奇,总想回来看看刚才是咋回事,你沉住气,等它走近再开枪,这回它可就跑不了啦。哪有这么笨的猎人,撞到枪口上的野兽都打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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