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三天下午,我们总算盼来绝奶,人一进门,老绝户就冲她吼叫:
“你咋才来,不知道大伙儿都要急死啦!”
“我一点儿没耽误,进城买过药就来了。”绝奶跺着脚底的积雪,平静得好像他们只分开一小会儿似的,解开大衣的纽扣解释。
“用这么长时间!”
“我是走来的。”
“你还有理,这有病人,你就不能想法搭个车。”老绝户仍不罢休,身子向前弯着挥动拳头,眼珠乱转着咆哮,仿佛这一切不幸,都是绝奶造成的。
“路上雪大,哪儿有车!”
“行啦,绝叔,又来了。”狗剩子的嘴角咧出微笑,“你当绝婶儿好受么,吵个啥劲!”
“绝奶,冻坏了吧?”妮儿接过绝奶的大衣,岔开他们的争吵。
我望着她那双裹过又放开的小脚,五十多里远的路,一个人趟着大雪赶来多不容易,其实她心里比我们还要焦急。
“药呢?”老绝户觉得不对,口气缓和些。“还有托你买的本,带来了么?”
“都办了。”
绝奶轻声把话说完,不再理睬吼叫一辈子的老头子。和往常一样,她压抑着自己,默默忍受着痛苦,总是把这一切深深埋进自己的心里,原谅着他。绝奶急切地坐在病叔身边,像个有经验的医生,耳朵伏在他胸膛上听起诊来。病叔的身体哆嗦着,不停地咳嗽,仿佛残余的活力正在他的身体里挣扎,急于离开虚弱的躯壳,生命就要结束。他的脸上没有生气,只有那高度近视的眼睛里还闪着亮光。“这病就怕感冒,又凉着啦!”绝奶直起腰,叹口气。我发现她变得干枯黑瘦,脸上蒙上一层灰尘,眼角布满皱纹。她显然没去想自己,也没有时间想自己,一心想着病人,尽可能把一切处理很好,难道老绝户没有察觉,她眼睛里隐露的失子之痛。也许老绝户正是深知绝奶的痛苦,用他的办法抵消她的悲伤,分担着她的不幸,虽然他们闹一辈子,分居两地,可究竟是患难与共的老夫老妻啊!
老绝户出去起套子了。
病叔病倒的这几天都是妮儿做饭,屋顶不塌,我们腌的那两大缸酸菜也冲不走,只是上面长些霉,所以我们除了吃冻土豆就是酸菜。不过妮儿做的酸菜没有油水,实在难吃,大家嘴上没说什么,全是皱着眉头往肚子里咽的。狗剩子无意中说要是漂姐能来,我们就有可口的菜下酒了。问题是漂姐的丈夫濒临死亡,绝奶本打算帮漂姐送走他再回来,没想到病叔又病倒了,不得不赶回江神庙。
打过一盒青霉素,病叔总算止住吐血,但身上的温度热得烫手,有时还说些谵语。他喘着粗气,仿佛空气不够用,发出嘶嘶的声音,胸脯鼓得很高。大家都知道肺痨需要营养补身体,可我们连个鸡蛋都没有,最好的营养品是炖野兔,病叔却吃不下去,一吃东西就恶心,每天只喝一点点汤。绝奶究竟不是专业医生,仅靠她带来的两盒青霉素针剂和土经验,不可能治愈病叔的痨病。她还是采取措施,用棉布帘子挂在里屋的门上遮挡寒气,保护病人不再着凉。但棉布帘挡住寒气也挡住流向外屋的烟,于是屋里着火似的烟雾腾腾。掀开帘子放烟吧,屋里太冷,不放烟吧,又太呛。生性温和的绝奶,不允许大家在屋里抽烟了,她说,谁实在憋得受不了可以去外屋抽。
老绝户这回没闹脾气,主动出去过烟瘾。绝奶又把一瓶醋烧开洒在地面上,预防疾病传染,搞得屋里屋外由原来习惯的烟味,变成一种淡淡的酸味。
病叔身体稍好的时候,就用肘部支起上身,坐起来回忆着。然后戴上眼镜,拿出绝奶捎来的大本和圆珠笔,在本上聚精会神写着,一写就是老半天。他的身体更弱了,呼哧呼哧喘着气,一天不如一天,大家都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谁劝他休息都不住手。他是在回忆丢失的东西,把搜集的风土民情重新记录下来。有时他记不起来就让我帮他回忆,好在我的记性好,大部分都能回忆起来。碰到民歌,病叔就让妮儿唱一遍,他再哼唱着记录进本子里。我那时还不懂得写作也是一种艰苦的劳动,不亚于干重活儿,他是在拼尽最后的精力,给我们留下些什么。病叔精疲力竭时就靠着墙壁喘息一阵,这个无怨无悔走向死亡的人,往往会自己对自己重重地叹气。他不仅知道自己会死去,而且感到自己正在死去,但是他不惧怕死神,只是默默地进行着那种生死之间的、精神上的最后博斗。我劝他等养好病再写也不迟,病叔苦笑着摇头:
“对我来说,我的病不可能治好了。不,现在的全部问题在于还能来得及写完吗?时间已经不多了,每一分一秒都非常宝贵!”
“这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么?”
“很重要,这是文化遗产,现在不为孩子们记录下来,以后会失传的。要知道,一个人并非活得越长生活就越充实,这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是我一辈子的追求和心血!”
“你就是写出来,能出一本书么?”
“现在不能,说不定将来能。”
病叔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他驼着背,突起瘦弱的肩胛骨,用一种入神的目光往窗外望着什么,陷入沉思。我走出门外,在大雪地上站了一会儿,屋外一片银白,脚下是平平坦坦没人踩过的雪原,随着地平线倾斜下去的雪野一望无际。雪悄无声息地飘着,飘着,落在我的肩头不再融化。他说的将来是什么时候,那得等到何年何月,不但我缺乏信心,我想他自己也不清楚。而我们现在都心照不宣,当前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正是首先是从中国的文化界开始的,病叔搜集的民间故事搞不好会被当作批判对象,更不要说出版了。我怕病叔难过,回到屋里安慰他:
“会的,将来一定能出版,要不,病叔,我替你抄,你说。”
“要是能这么做最好了,”他又咳嗽起来,扳着我的肩膀说。“孩子,我还要托你一件事。”
“凡我能做到的,你尽管说。”
“我写完,你替我保存起来。”
“以后呢?”
“以后,你要是能找到我的女儿,就交给她。”
“我怎么和她联系?”
“我在本子最后一页记下她的地址、姓名,等以后有机会,你替我转告我的心愿。”
“我一定办到。”我郑重地答应着病叔,要他放心,如果有一天我离开江神庙一定去找他的女儿,完成他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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