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要走了,远远地离开自己。在林媛的眼里,儿子满脸稚气,完全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怎么能独自一人去美国呢?到了美国谁替他洗衣服,谁替他准备一日三餐,谁替他……越想她心里越乱,不停的问儿子,要妈妈给你准备些什么?叨叨了两天,又问儿子想吃什么,你说,妈妈给你做。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终于有一天,儿子的眼神让她明白,小伙子嫌烦了。
她伤心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有了泪光。
儿子知道自己伤了母亲的心,走到母亲的跟前,轻轻地拥抱母亲,将年轻的额头贴在母亲的额头上,学着母亲的腔调:“呀,温度又高了。”
林媛笑了,心里舒坦,可是眼里又闪出了泪花。
儿子身子一转,对坐在沙发里的父亲说:“爸爸,你看妈妈,儿子出国深造明明是好事,可她倒好,不学岳母刺字以壮行色,反倒像个林妹妹,成天抹眼泪,哭得人斗志涣散去意全无。”
“就你会说!”林媛故作威严,可是经不住儿子顽皮一笑,心里的欢悦跃然脸上,她心里美死了,鼻子隐隐地又有些儿泛酸,赶紧转过身子,想和丈夫说说话打打岔。
丈夫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
她心里一怔。
卧室里传来擦火柴的声音,一下,两下,她闻到了一股香烟味。
她犹豫片刻,悄悄地走进了卧室。
郝延军站在窗前,高大的身躯将屋子遮挡的有些暗。他将手中的香烟掐灭,头也不回地说:“对不起。”
林媛走到丈夫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仰起脸,问:“你不高兴?”
郝延军的目光仍望着窗外,说:“当然高兴。”
林媛情不自禁地说:“谢谢,谢谢你!”
郝延军身子一颤,脸转了过来。
夫妻俩的目光都显得有些迷乱,相互躲开了。
夜半时分,林媛醒来了,她静静地躺着,梦的残片渐渐消失,而笼罩梦境的哀痛仍不肯散去,儿子在哭,不停地喊:妈妈,妈妈。
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即使上大学也在本市。参加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儿子和丈夫都主张报考北京大学,可是她死活不同意,争执到最后,她对丈夫喊道:“你就是想拆散我们母子俩!”
郝延军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林媛知道是自己不讲道理,可那会就是不想认输。
末了丈夫和儿子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现在儿子要出远门了,飘洋过海去美国,林媛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可是……她瞅瞅睡在身边的丈夫,悄悄地坐起,披上衣服来到儿子的房间。
刚进门,她脚下踩到一样东西,蹲下一摸,是拖鞋。坏毛病,上床时两只蹄子乱甩,天亮时再光着脚满世界找鞋,你知道地下有多凉?她四处摸索,又找到另一只拖鞋,小心翼翼地摸到儿子的床前,放好拖鞋,扶着床沿坐下。
儿子的鼾声美妙动听。
林媛很想拧亮台灯,仔细的看看儿子,光这样想,身子却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在笑,因为心里暖暖的,漾着一股甜美的……她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自已的心情,永远这样多好。
黑暗中她感到一丝寒意,身后像是有股子风在舔来舔去。她转身望去,隐隐约约的看见门半开着,她想去关门,可是两条腿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怎么了?……她蓦地一惊,想逃离心底骤起的风暴,可为时已晚。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这是一座豪华的房子,据说是省城最大资本家的公馆。他们去时院子大门上贴着G省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的封条。是陈晓阳翻墙进去开的门。穿过院子,走上台阶,他们发现公馆的大门虚掩着,推开一看,高大宽敞的门厅显得有些阴沉,大理石地面上散落一些传单。郝延军喊了一声,隐隐地传来回声。吴卉牵住林媛的手朝东侧的客厅走去,客厅南面是一排落地窗,乳白色的窗帘被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宽大的皮沙发污浊不堪,地上横七竖八几个洋酒瓶,壁炉跟前有一堆打碎的雕像。离开客厅他们又去了西侧的餐厅,橡木的长餐桌如此之大,令人咋舌,遍地水晶玻璃碎片,四个闯入者不由地感叹,来晚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们从楼下看到楼上,弹子房,卧室,书房,郝延军还在三面都是镜子的卫生间里撒了泡尿。当走到二楼东南角的一个房间里,林媛愣住了,房间呈暖色调,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屋角一架钢琴,两张缎子面米黄色沙发长且宽,靠背波呈浪形,让人浮想联翩。虽然不好意思,但林媛还是被墙上的巨幅油画所吸引,画中的西洋女子全裸,眼神迷离,丰姿妙漫,私处被抄家者用锐器划破。林媛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觉,迷茫而慌乱,她不由地笑了一下。
郝延军叭哒一声带上了门。
刹那间林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心跳骤然加剧,震得耳朵嗡嗡响。她看看吴卉,吴卉正看着自己,面孔通红,两只眼睛异乎寻常的亮。
吴卉的目光转向自己的身后,突然间又闪了开来。
林媛知道陈向阳就在自己的身后,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息。
她的手被捉住,两个人的手都在发抖,年轻的身子里汹涌着一股朦胧而新奇的欲望,这欲望是那样的强烈那样的诱人,她猛地转过身子,投入陈向阳的怀抱。
陈向阳的手真大胆,她又惊又怕又欢喜,啊!……她感到头晕,像是在梦中,神情迷乱中她看见郝延军和吴卉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炽热的血奔腾嘶鸣,羞涩与胆怯化作一缕轻烟,疯狂中四个大孩子变成了动物……
林媛终于感到了疲惫,感到了疼痛。她醒了,发现自己正躺在郝延军的怀里。惊愕惶惑,看见对面沙发上赤身裸体拥抱在一起的是陈向阳和吴卉。
她挣脱郝延军的怀抱,看看他,再低头看看自己赤裸的身子,双手捂住了脸。
穿衣服的时候,四个人都没有说话,穿好衣服后一个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吴卉咧开嘴,刚露出笑模样,突然哭了起来。
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难堪。
林媛看看郝延军,不想正撞上他的目光,目光里的神情让她感到心慌,赶紧转向陈向阳。这家伙一定是疯了,因为他在笑,一脸的傻笑……
声音来自遥远的天际,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接踵而至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慈眉善眼,浮现出和蔼的笑容……
爸爸!……
郝延军一下子醒了,心咚咚乱跳。他试着再现父亲慈祥的面容,可惜……怅然间他想起今天是父亲的忌日。
父亲死的很突然。
那天晚上郝延军没有出去玩,妈妈说他近来到处乱逛像个小流氓,罚他在家背毛主席语录。记不清是几点了,正准备洗脸洗脚上床睡觉的时候,有人敲门。保姆开的门,进来两个人,对妈妈说他们是军区保卫部的,请妈妈去有点事。妈妈不知所措的点点头,对保姆交待了几句,跟来人走了。
半夜里他起来上厕所,看见客厅里有灯光,走过去探头一看,吓一跳,妈妈缩卷在沙发上,满脸都是泪。
“妈妈,你怎么了?”
“……”
他惊慌地大叫起来。
哥哥妹妹和保姆都起来了。妈妈仍然不说话,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郝延军是从陈向阳那里得知父亲是怎么死的,两人的父亲在学习班里住同一间屋子。据他讲,学习班结束的那天,参加学习班的其他人得到通知:审查结束,后天去北京等候毛主席的接见。唯独郝延军的父亲郝成贵没有接到通知。
吃晚饭的时候没有看见郝成贵,大家伙以为老郝心情不好吃不下饭。
回到宿舍时,门关着。
陈向阳讲,他父亲开门的时候还喊了一声,进门后摸到电灯开关,一开灯,惊呆了,郝成贵用一根背包带把自己吊在了气窗的铁栏上。他父亲说,老郝没有留下一个字,但是换了一身新军装,领章帽徽佩带的整整齐齐。
黑暗中郝延军叹息着摇摇头,这时才发现妻子不在自己的身边,一定是去看她的宝贝儿子了,守在床边不是抹眼泪就是傻笑。
郝延军想象着林媛的那种半痴半傻的表情,不由地问自己:当初我就那么肯定林媛怀上的是我的孩子?虽然陈向阳与她发生关系在前。是不是因为自己和吴卉发生关系时过于慌张,与林媛在一起的时候才得到最大的满足和快感。唉,难忘的一刻幻化自己的感觉,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使自己不顾一切地站出来,在一片责难声中做了父亲。
思绪纷乱中郝延军问自己,哪天带小军去母亲那里?让他给爷爷的遗像磕个头,算是辞行。
母亲会高兴吗?……郝延军知道当母亲发现小军不是自已的骨血后,对孩子就再没有过笑脸。可是小军应该去,如果不是父亲的自杀身亡,我就不见得会认下这个儿子,从血缘上讲他们不是一家人,可是对我的苦难而言,他们互为因果。再说父亲九泉之下虽然不知道他有个叫郝小军的孙子,可是小军一直将他认作是自己的祖父。在重新安放父亲骨灰的仪式上,除了母亲,哭得最伤心的就是这个孙子。事后自己悄悄地问儿子:“你很伤心?”
儿子点点头,说:“我一听那种音乐就想哭。
接到吴卉的电话,陈向阳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吴卉在那头急了,大声地叫嚷:“喂,喂,你怎么了?”
他透过一口气,嗓子变得沙哑,说:“没事。”
“吓我一跳。”
“没事。”陈向阳镇静下来,“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情。”
“可别干傻事啊。”
陈向阳一阵心酸,“傻了一回还不够吗?”
“你明白就好。”
“你哪天见到林媛的,告诉我是她的主意?”
“说不准。”
“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要挂了,我不想在电话里谈这件事情。”
吴卉的语气让陈向阳心一沉,叹道:“你也那么恨我吗?”
啪,电话挂断了。
陈向阳慢慢地撂下话筒,解开衣领的扣子。
妻子走进卧室,看他一眼,走到衣橱跟前,拉开橱门,一边翻找衣物 ,一边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什么人来的电话,非要跑到这屋来接?”
陈向阳眼也不抬,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女儿在客厅里看电视,屏幕上一对外国青年男女在接吻。陈向阳瞅一眼女儿,小脸上的表情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走过去电视机关了。
女儿尖叫起来,“你干吗,快打开,我要看!”
陈向阳觉得她的样子难看死了,两条腿翘在沙发扶手上,极不雅观。他上前一步,把女儿的两条腿掀了下来。
“爸爸坏!”
妻子走了出来,冲着丈夫问:“你怎么了?”
陈向阳听出她话里有话,转身坐到沙发上,抄起茶几上的报纸,展开,两眼盯着,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林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情?……陈向阳越来越肯定,吴卉给自己打电话是林媛的主意。
“你怎么了?脸色难看的要命。”
妻子的问话吓他一跳,放下手中的报纸。
女儿一声惊呼,“爸爸哭了。”
“谁说的。”他一抹眼角,果然是湿的。见妻子探究的目光,他一摆手,说:“没事,老毛病,见风淌泪。”
“家里哪来的风?”
他一怔。
妻子看他一眼,走了出去。
他很感激她这样做,否则的话……
他转过脸,看见女儿充满疑惑的目光,笑笑,见她仍盯着自己看,伸出手,拍拍她的小脸。女儿笑了,蓦地,他心里腾起一个愿望,想去看看自己的儿子。
陈向阳清楚地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儿子是十二年前,在百货公司的钟表柜台跟前,和儿子在一起的是吴卉,吴卉给儿子买了一只手表,作为他考入省重点中学的礼物。
在吴卉的示意下,儿子很有礼貌的喊了一声:叔叔好。
陈向阳至今忘不了儿子那惊诧的目光,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怪,一句问候居然让一个大男人如此狼狈不堪。
一九六九年,大院里十六七岁的孩子除了郝延军全都参了军。陈向阳到了湖北,林媛和吴卉去了大别山深处的野战医院。
新兵连生活快要结束时候,陈向阳接到林媛的一封信,说她近来身体有反常,照书上的解释,症状像是怀孕了,问他怎么办?
他挺纳闷,怀孕?这种事问我?他把信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是我让她怀孕的?……他一下子惊呆了。
陈向阳以往接到林媛的来信常得意地嚷嚷:“我老婆来信了!”全连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可是这一次他连屁也没有放一个,把信藏在旅行袋的底层。白天黑夜,他总觉得周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异样,那封信成了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一天傍晚他悄悄取出林媛的信,跑到营区外面的一个山坳里,掏出信,擦火柴的时候手直哆嗦,当信被点燃火苗窜起的时候兀的冒出一个念头:说不定是郝延军让她怀孕的,那家伙身体比我棒。
林媛的信成了焦黑的碎片,被风吹散,落在荒草间。
当天晚上,他给林媛写了一封信,先把自己狠狠的骂一通,然后很婉转地说明了自己的观点 。
信寄出去之后,他的心仍悬在半空中。两个月后吴卉写来一封信,告诉他林媛已经被部队退回去了。并且说:陈向阳,你是一个大坏蛋,世界上最可恶的大坏蛋!
又过了半年,母亲写来一封信,信中说,你们自小一块长大的林媛生了一个男孩。说林媛被部队退回去之后,她爸爸妈妈气得大病一场,怎么打骂她都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生完孩子出院的那天,她家里没有一个人去接她,等在门口的是郝延军,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多好的姑娘,让这个小流氓给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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