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自背杨若晴回寝室，程适就感觉自己太窝囊，毫无主见，别人三言两语就可以使自己改变主意。经过一段时间的自责后，在某一日竟无感觉了，彻底的释然。他为能忘掉这事而庆幸，之后空闲时开始盼放假。可是到真正放假的这一天，回到黄尚侗寨，看家中房门紧闭，冷冷清清，屋中长满苔藓，空气充溢着霉味，没有一丝烟火味，给人一种恐惧之感，这种痛苦而复杂的心情无以复加，很快思念起学校的生活，开始萌生去意。

　　脑海中虽有这种想法，人还未受到控制，他从神龛里抽出一叠纸钱几根香，烧纸燃香，手持香三跪九叩。礼毕，恭敬插进香炉，香烟缭绕，空气中也浸染一丝馨香。此时周遭离奇的安静，孤独之感也悄然袭来，一个人为何要忍受不一样的落寂的生活，这将是怎样的一种折磨？他理解奶奶了，觉得她无比坚强，寡居四十多年，却从不想要找个人作伴生活。难道就是为了爱情，还仅仅是亲情？如果说爱情支撑了她的一生，可是得到的是什么？“细兰，我看你来了，我将是入土的人，还能再见你一面，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等来的是邓恒轩爷爷这一句话；如果说是为了亲情，为何又不肯和父亲到城里去生活？

　　这是一个复杂的命题，猜不透，也理解不了，只有奶奶才能解开这迷团，不过她已经走完了她的一生。毋庸置疑，她是生活中的强者，从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即使到了父亲，何尝不是为了一个情字，母亲别了人间，凭借父亲的能力，断弦再续，也不似今日孤孤单单一个人。不容争辩的是父亲对母亲的爱，这种爱根深蒂固，是宁愿单身，也不愿意毁坏今生的誓约。程适倒是希望他父亲再娶，自己一百个保证绝不会干涉，并且把后妈当成亲身母亲一样。

　　在程适的记忆中，父亲母亲几乎不争吵，都一团和气，彼此珍惜，互敬互爱，对待他人也秉持淳朴厚道的本心，从未红过脸，宛然是一对模范夫妻。可天不假年，早早的收了他母亲回去，到如今只剩下这接近荒芜的家了，心中酸楚，差不多要掉下泪来。正要缩手来擦眼泪，香炉上燃烧的香忽然间闪亮，然后遁然无迹，只有上升的一缕青烟像是奶奶的一个笑脸，慢慢幻化。他愣住了，斜射的阳光投一个人影到身边，吃了一惊，拿起背包就想跑。这人影哈哈大笑，说：“程适回来了！”

　　程适转身看是张振予，把跳出嘴巴口的小心脏给吞了回去，继而舒了一口不深不浅的气，拍拍胸口，抚平这口气，方才说：“是的张总，才到家。”刚才只顾及到心，脸色来不及收敛，还是一副吃惊的样子，说了一句话，总算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你爸打电话来，说你今天要回家，我想你在家里吃住都不方便，还不如去我群心康怡，龙颖老师也在，大家有伴。我恰好路过这里，看大门开着，就进来看一看。”

　　“张总，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太麻烦了。”

　　“嘿呀，有什么好不好的，明天有市领导来视察黄尚侗寨，你是高级知识分子，就该去迎接他们。”

　　程适踌躇不决，去群心康怡想来也是父亲的安排，这次回来可不同往常，是来当志愿者的，指挥部安排做什么就去做，要是龙颖老师也常住群心康怡，去也无不可。张振予赶在他答应之前，笑着说：“年轻人要善于学习，龙颖老师，他是老师嘞，都在学习，不仅自学完成心理学教材，还学习种植中药材技术，你年纪轻轻就像旭日出东海，遇上这么好的时代就该大显身手，助推脱贫攻坚——走，群心康怡就是一个好地方，是实现梦想的地方。”说完仍旧哈哈大笑。程适被这笑声所感染，萌生着一股潜在的力量，要施展出去。

　　现在无处可施展，只有把力气用在提包包上，心里终于踏实了。跟随张总步行，走了约半个小时青石板路，来到群心康怡。虽早听闻其名，但并未曾到此一游，所以很快就被吸引。群心康怡，从起名来看，就卓尔不凡，大概是其建在群山之上，四周的山以此山峰为中心，展眼望去，直视无碍，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这绝对是张总的大手笔，他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并不去修建公路，而是有意让人把步调慢下来，选择步行，慢下来才有机会欣赏一路风景。当你走累了，随便选一个点，或站或坐，满眼皆为苍翠，耳际是鸟鸣雀跃，山涧和鸣，加上山风徐徐，扑面而来，是多么的惬意。到底是张振予，他设计的初衷就是最大限度的调动人的五官，俟以复得返自然。

　　程适十分惊叹，只恨来的太晚， 想大声呼喊，迎面见龙颖老师笑哈哈的走了过来，才发现张总不见了人影，思绪一翻转，上前道了一声“龙老师好”！感觉礼节还不到，半鞠躬施礼，才放心站在一边。

　　龙颖上来帮程适提袋子，笑着说：“中午接到程总的电话，说你下午到家，这里忙着赶材料，没能来接你，张总出去办事，就委托他接你过来。来了就好，找个凳子坐吧。”

　　程适看龙老师时，分明看出他的变化，两颊红润，气色顺畅，两眼炯炯有神，他用这半年多的时间修复了自己，仿佛再大的风雨，在他这里也会轻易的给掸掉，也正合了张总的话了。脑海中还是有很多的疑问，因此而问道：“龙老师，你们没有放假吗？”

　　“放假？哦，我已经一个学期没上课了，现在是黄尚侗寨的第一书记，全面负责脱贫攻坚工作，平时吃住都在村委会，有时也会来群心康怡，张总又争取到一批扶贫项目，目前正在做方案。”

　　“你是说种植中草药？”

　　“对对对，种植中草药，一期已经种植了八十多亩，冬天就有收获。二期是把荒了的田土利用起来，进行种植。”

　　“龙老师，你说张总放弃东南优渥的生活，来到这里，他能赚钱吗？”

　　“这是一种情怀，与钱没有关系……”

　　张振予像隐形人，悄然隐没，又悄然出现，他的出现将会增添无限喜悦，龙颖抿嘴不语，只见他哈哈大笑，说：“我回来当农民——程适，你要陪你老师去相亲。”说完鞠腰大笑，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

　　龙颖被说的怪不好意思，欲争辩，却无从辩，无辜的站在一旁，只是笑。张振予犹觉得火势不旺，继续扇一把风，说：“人家就等你的一句话，难道要她送上门来，像丁老师说的 ‘给你介绍了还要给你掰开腿’，哪里有这种道理嘛！——程适，今晚交给你一件光荣的任务，陪你老师去见你师母来。”

　　程适听的云里雾里，不知那是真那是假，但还是提起了兴趣，等待时机好好问。目前是没有机会，有人来了，是找张总的。张振予疾步快走，老早伸出右手，哈哈大笑道：“王总，伟大的王总，感谢你亲临群心康怡，知道你来，我焚香沐浴更衣斋戒三日，只为迎接伟大的你。你看白云朵朵都是一张张笑脸，鸟儿们和鸣伴奏，只因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说完跟王总握手，随同人员也一一握手，才把他们引到龙颖身边，介绍道：“这是伟大的人民教师，龙颖老师。龙老师非常优秀，不过他现在正从优秀走向卓越，卓越走向经典，经典走向传奇，目前任黄尚侗寨第一书记，助推脱贫攻坚战，誓与人民奔小康。”接下来要介绍程适，程适没经历这种场合，手不知道搁在哪，如坐针毡。与之相反，张振予坦然自若，大声笑道：“这是年轻作家程适，在校大学生，黄尚侗寨的拔尖人才，与人合作写了一本《苗侗草医修行人》，是根据真人真事撰写，这书一出版，将会影响整个中医学界。”

　　张振予说的话很好听，不仅程适喜欢听，所有的人都想听。不同的是程适没有被漂亮话弄得忘乎所以，他还能理智看待写作的这件事，功劳都是柳思源的，自己只帮忙搜集资料。目前已经进入瓶颈期，是否完全按照人物生活轨迹真实去写，还是有所取舍，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程适笑了，他伸出双手紧紧握手，嘴不停的说：“请多多指教！”

　　张振予请王总众人进正屋落座。这是一栋三间三层木楼，窗棱采用透光强的大玻璃装潢，使得屋内宽敞明亮，光线十足。主楼左右两边各有一栋三间两层木结构的偏屋，皆是大玻璃窗棱。三栋木房组合起来，其形状似一把靠椅。张总对房子简单介绍，泡了一壶茶，又闲聊几句，不放心似的提醒龙颖，说：“龙老师，快点去接李老师来，一点紧迫感都没有，我们都等她的晚饭吃呢。”又给程适使了一个眼色，说：“程适，快点，拉龙老师去，他一点不负责任。”

　　龙颖被步步紧逼，只能豁出去，别无选择。他起身就要走，又不忘回身喝干茶杯中的那一口茶。难道是不让人走茶凉，还是借这杯茶壮行？只有龙颖本人才知道，程适猜不出任何东西，他能做的是紧紧跟在龙颖身后，保持沉默，像贴身侍卫。走了一段路，龙颖发现程适在身后跟着，心头一阵愧疚，笑道：“程适，你真的跟来了，张总也真是，非要叫我去接，这事能强求吗！”

　　“难道龙老师就不想再找了，要像我爸一样单着？”

　　“呃，我跟程总不一样，他有你，找不找都没关系，我肯定是要找的。这李蓝玉跟我的年龄差距十多年，不是同一个年代的人，说话做事都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我什么好意思去说嘛！”

　　“张总不是说李老师吗，她不当老师？”

　　龙颖说：“那是张总说的漂亮话，给人一个称呼而已，她中职才毕业，学的是烹饪专业，想回家创业。”

　　“这不是很好吗，她有一门手艺，能养活自己。”

　　龙颖极力的想澄清自己的立场，说：“婚姻能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也不会出现结了又离，离了又结。我先声明，我没有婚姻恐惧症，早都从过去走了出来，很积极去寻找。我并不想单身，单身久了不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能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程适发现龙颖老师说话毫无保留，能跟自己说真心话，高兴不已，才敢发表自己的观点，说：“老师说的是事实，不管是谈恋爱还是结婚，都要找一个三观相合，兴趣爱好相近，有共同语言的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味迁就，终究会有爆发的那一刻。”

　　龙颖说：“你能理解得这样透彻，你的情商是很高的，我想你也能理解了我。之前有很多人帮忙介绍，我都去见面，有四五个吧，是离过婚的，人是成熟了，也比较现实，虽然嘴上不说出来。这些我都能理解，一个女人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背后毕竟有一段故事，受伤害的程度肯定比我们男人要深，所以希望有物质作为支撑，方有保障。可是我并没有义务来为你的前任去赎罪，我是想跟你开启新的生活，所以都没有了下文，见面也仅仅是见面而已。”

　　“大概是你等的人她还没有出现。”

　　龙颖轻轻叹息，说：“这个我相信，人要有耐心，忍受寂寞，不能先乱。惟愿别人都和和美美，失败的婚姻受伤害最大的不是大人，而是孩子，所以也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

　　“老师忧国忧民，是我和柳思源学习的榜样。”

　　“程适，你说严重了，张总才是我们的榜样，他是一个热心于家乡公益事业，又承担起引领村民们脱贫致富职责，这才是我们的榜样。”

　　“我对张总的了解不深，老师你能详细的说一下他吗？”

　　“下次，找个时间，好好地跟你说。”龙颖抬头间，看见李蓝玉的就在眼前，无奈的摊开手，笑着说。程适有些失望，内心又充满期待，跟着龙颖走上那一层层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