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有遮风挡雨的新家了。
室内修缮一新,新屋、新火墙、新玻璃天窗,新炕沿散发着松香的气味。窗外寒风凛烈,屋里火热,天窗上蒙着一层霜花,慢慢融化着流淌下来。坐在新家热烘烘的大炕上,炕洞子里塞满大块的木柴,同时也使整个身心都变得软绵绵、懒洋洋的了,真令人有一种“金窝、银窝,不如自己草窝”的感觉。搬进新家,大家依然忙得不亦乐乎。狗剩子给老头鱼打下手,在院子里打炕桌、马扎子等家具。我从外面抱来一抱芦苇,病叔选出一些粗细均匀的芦苇,用擀面杖压扁,四根一排铺在炕上顺序编起席子。妮儿心灵手巧,学着病叔的样子,也跪在另一头编起来,两个人很快就编出一领新炕席。我试了试怎么都编不好,不是这鼓个包,就是那凹个坑,不得不来日方长了。
不管外面的暴风雪有多猛烈,老绝户每天都要去坟地遛一遍套子,这是他照例要做的,绝对不放弃的事情。我们下的套子收获不小,老绝户头一次去坟地遛一圈就带回五只死兔子,说大家这回既有肉吃,又都有兔皮帽戴了。病叔在外屋忙着做饭,妮儿呱嗒呱嗒拉着风匣,准备晚上好好庆祝一下乔迁之喜。老头鱼坐在新炕桌前等着喝酒,老绝户吩咐我找出病叔保存的旧报纸,裁成一个小本子。
“做本子干啥?”我不解地问。
“记账。”他说,你当老大的钱是江水潮来的,亲兄弟明算账,记下他送的棉衣钱好以后还上。
“不是我出的钱。”老头鱼说。
“谁的?”
“漂姐让我捎来的东西。”
“她哪来这么多钱,男人又有病,她那份子早该花完啦?”
“你问他吧。”老头鱼用下巴示意狗剩子,“漂姐说是他的份子。”
“小意使(思),小意使(思)。”狗剩子像电影里的外国人那样,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老绝户斜眼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
“这你还不明白,”老头鱼笑道,“人家让漂姐存着,关键的时候用在了刀刃上。”
“小疙瘩,给你狗叔记上,也欠他的。”
“我的不就四(是)大伙儿的,别记。”狗剩子大方地阻止我,这对他来说是少有的真挚,至少我觉得是这样。我抬起眼睛,又一次遇到他瞬间的恶意的目光,使人难以相信他的微笑,他说的即使真是实话听起来也叫人不太愉快。我惶惑了,不知记还是不记,目光转向老绝户。
“就是,都是一家人,”老头鱼打着哈哈,“何必认真,狗剩子应该。”
“记,先记你漂姨的,再记他的……”
老绝户的话音未落,外屋的妮儿惊叫起来:
“啊,快来呀,病叔……”
我们闻声跑出里屋,病叔趴在锅台上,一只胳膊压在胸前,另一只向后甩去,正大口往外吐着殷红的鲜血。人抽搐成一团,显得极小,汩汩的血都把锅台染成红色。
“怎么搞的?”老绝户慌忙扶起病叔问。
“我烧着火,病叔突然就倒下了。”
大家七手八脚将病叔抬到炕上,我抢在前面拍了拍枕头,把病人的头扶正。妮儿理了理他粘在两鬓上的头发,用凉手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擦净嘴角的血迹。病叔睁开眼睛,本来就两颊深陷而苍白的脸颊,越发苍白。他轻轻说:
“没事,没事。”
“还没事,病得这么厉害,你咋不早说!”老绝户弯着腰埋怨。
“我这不是挺好么。”
“绝爷,是我不好,”我早就知道吐血的秘密,觉得特别后悔。“病叔早就吐血了,他不让我说。”
“唉,你……要是在早,这是能瞒着的事吗!”
“别埋怨了,”老头鱼说,“当务之急是搞点儿药,请绝婶儿来,救人要紧。”
“不用。”病叔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我知道自己活不多久了。”
“有病怎么能不治,你就会好起来的,我马上赶回去。”
“不,我们也没有钱了,你要回去,我只想捎个大本和一支笔来。”
“要这玩意儿干啥?”
“有用,有用,就答应我吧。”
“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老头鱼拍着胸脯保证。
病叔清醒一会儿,直了直腰,骨节里咯咯作响。他的生命一直在清醒与昏迷中摇摆,正在慢慢离开肉体,人用手摁着胸部剧烈地咳嗽,再次昏厥过去。怎么能不答应病叔的请求呢,况且他向来很少求人。
本来想庆祝一下乔迁之喜,酒没有喝成,老头鱼决定连夜返回山东屯,请绝奶回来抢救病人。
太阳越来越快走完它白天的行程,病叔的病情明显恶化,发冷发热的状态更加剧烈了,身体没有一个部位不疼痛,比上一次发作得更加厉害,一躺下就再没爬起来。他发起高烧,说开谵语,嘴唇脱层皮,水米不进。肺部听起来像在拉风匣,呼吸纷乱迫促,也可以说不是呼吸,而是沙哑的嘶喘,嘈杂的声响和频频不止的咯声。
有一回病叔一口痰没咳出来,好悬没憋死,幸亏老绝户用酒喷在他的胸口上搓捋半天,又用拳头敲打一阵他的后背才慢慢缓过气来。没有药,大家面对病人束手无策,都盼望着绝奶的到来,心焦如焚。病叔稍稍好些,就用老办法调节紧张的气氛,逗我们开心。他抬起两只手揉着太阳穴,脸上冒着虚汗,正在和难以忍受的病痛做斗争,但眼睛却带着微笑,求妮儿给他唱歌。妮儿每回肯定有求必应,用那首渔歌帮助他缓解病痛:
姑娘难舍心爱的渔夫,
一有风浪就出来歌唱。
她的歌声使风平浪静,
她的歌声使鱼儿满舱
……
这首歌我已经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病叔却百听不厌,每回听完后都那么感动,都能暂时忘却自己的病痛。但精神疗法究竟替代不了药物治疗,看病人痛苦难忍的状态,听到呻吟声,但却无能为力。我实在不忍心病叔遭罪,心里十分沉重,独自出门去寻找马蛇菜,就是熬碗马蛇菜汁也能消消他肺里的炎症,即使不能让他好受一些,至少不要让他那么难受啊!
雪完全停了,漫天皆白,北大荒的冻土地带发面一样膨胀起来,大草甸子上到处都是暴风雪遗留的痕迹,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雪堆,纷乱的柳丛,被雪压得弯成弧形的小树,在冷冷的阳光下分外刺眼。江崖堆满狂风吹去的积雪,变成悬崖峭壁,江岸原来的缓坡不见了,江面更低地凹陷下去,有如巨大的盆地。远远望去,乱葬岗子已变成银装素裹的雪山,傲然挺立,白桦林化作梦幻的世界,树枝上挂满美丽洁白的树挂,恍如神话中的琼林玉树。微风拂过,所有的树挂都摇动起来,何等的婀娜多姿,美不胜收。
可是要在一两尺厚的茫茫雪野里,寻找到几棵干枯的马蛇菜,比白蛇娘娘给许仙采灵芝草还难。我每次抱着希望出去总是空手而归,每次回来都希望绝奶到来,妮儿都对我默默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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