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神庙没地方住，大家仍旧住在乱葬岗子上的小木屋里。

　　老绝户强忍着失去儿子的悲痛，带领大家投入紧张的抢修工作之中。大水冲毁江神庙人辛辛苦苦积累起的一切，我们必须抢在冰冻之前，重新建设起家园。

　　肆虐的洪水奔腾咆哮够了，正进入志得意满的阶段，它留下一路浅浅的泡子和沼泽，再次退回到自己的主江道之中。在萧瑟的秋风中，在冷静的秋阳下，陶然于深沉的力量和宽广的气度，变得浩淼、坦荡。人走过被水浸透的土地上像走在烂泥潭中，一不当心鞋子就会陷进稀泥里，拔得脚丫子冰凉。偶尔，你还能在水洼里捡到大水遗留下的小鱼，它们苟延残喘着，激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修复家园的工作十分艰巨。地窨子里满是积水，房顶泡塌了，墙壁泡酥了，院墙也冲没了。漂姐送来粮食和简单的工具之后，我就和妮儿掏起地窨子里的积水，清理淤泥，挑出火墙的砖块。狗剩子去砍做房梁的树干，老绝户挖起垒墙壁的草垡子。我们必须在大雪来临之前做好一切过冬的准备。漂姐的瘫丈夫病得很重，需要人照顾，老绝户就让绝奶留在山东屯帮她伺候病人。一则绝奶有漂姐做伴，能说说宽心话；二则她回榆树崴子也没地方住，等地窨子修好，先和我们猫一冬天再说。老头鱼回山东屯了，他答应等我们备好木料再过来帮着上房梁，打打炕桌、板凳什么的。

　　清理地窨子的活儿并不轻松，积水至少有两三米深，到处都是污泥、烂树叶和秋雨的气味，好像永远也掏不尽似的。起先一伸手就拎起一桶水，轻松地倒掉。接下去大弯腰才能打起一桶水，再后来得在桶上拴根绳子，从井里打水似地一桶桶吊上去。水差不多掏干后，妮儿用手把头发捋到脑后，挽成一个发髻，跳进地窨子，将清理的淤泥装进土篮子里，再由我用绳子吊上去。白天一天比一天缩短了，它缩得越短，对我们来说日子就越紧张。三天下来，潮湿的地面踏成了稠泥浆，院子里遍地都是脚窝窝。我累坏了，回到小木屋里一头躺下，连饭都不想吃。

　　病叔心疼了，说什么也要跟我们一起掏淤泥，他说自己不能干重活儿，可以在下面装土，这样的话，我和妮儿一起往上拉土篮子，多少也能轻松一些。我佩服的是妮儿，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她得用多大的气力才能支撑住那柔软的身躯，还不时关照我：“弟，别拼命，累就歇歇。”她自己的手掌被吊绳勒出血泡，依然一声不吭。仿佛自从那次出事，她一下子成熟许多，一下子由姑娘变成女人，在关怀人、体贴人的方面简直像我的母亲。

清理完地窨子，室内需要晾些日子，干透后才能修补墙壁。我跑到老绝户那儿帮忙，他已用平板铁锨整整齐齐地切开草地，翻起一片草垡子来。北大荒人因地制宜，就地取材，过去，我以为地窨子的墙壁是土坯垒的，其实全是清一色的草垡子。我问老绝户为什么用草垡子垒墙？

　　“省事，保暖。”

　　“没有‘羊角’怎么能结实呀？”在家时，我和母亲脱过土坯垒仓房，深知“羊角”的重要性，没有稻草黏接泥土，坯块经风一吹会酥松的。

　　“草根不就是‘羊角’么。”

　　我好奇地翻过一块草垡子察看，每块草垡子有普通坯块大小，不过比土坯厚，垡子里盘根错节着野草的根须，齐刷刷地裸露切断的白茬。我试着用脚踹它两下，果然结实。

　　“真行，那咱就不用脱坯啦。”

　　“谁说不用，用，等漂姐送来稻草再脱。”

　　老绝户取下搭在肩上的手巾，擦着满头大汗，挺直胸，张开手臂向后仰了仰，掏出烟袋锅点着大口大口吸着，陷入痛苦的沉思中。病叔过去经常劝他少抽烟，说烟里有尼古丁，对身体有损害。老绝户却说：“没见过哪个抽一辈子烟的人抽死，命八尺求不得一丈，那是他该死了！”豆芽落水失踪后，老绝户一下子变成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动作迟缓，背也驼了。他整夜整夜地抽烟，眼睛布满血丝，肿眼泡子下面出现微肿的黑晕，话比从前更少了……趁他抽烟的工夫，我拿起铁锨试图挖几块草垡子，可是我不灵，怎么使劲蹬锨背也踩不下去。我力气小，锨刃切不断密集的草根，只得作罢。

　　望着老绝户憔悴的神态，我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平常我觉得他不喜欢豆芽，很少领他玩耍，可一失去孩子对他的打击是如此之大。我着实想替他分担些痛苦，憋了半天说：

　　“绝爷，想开点儿。”

　　“你说啥？”

　　“豆芽去了，大家都很难过，病叔说，你的身体要紧。”

　　“豆芽去哪儿了？”

　　他从烟雾中醒来，还带着沉思的样子，瞪大肿眼泡子盯住我。我不知道，是否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

　　“人没了，回不来，要是在早……

　　“什么，他没有没。”

　　“你怎么啦？绝爷。要是在早……”

　　“你瞎扯，他妈的，什么在早在早的，你给我滚，滚！”

　　老绝户忽然吼叫着举起烟袋锅，情绪激动地要打我，吓得我缩起脑袋，一溜烟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