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月亮好大的夜晚,上半夜刮起阵风,白浪滚滚,涛声激荡,情况好不了多少。我们担心得要命,谁也没睡觉,后半夜大风逐渐停息,大家才松了口气睡一小会儿觉。
屋里生着火,热乎,外面的苍蝇都聚集在屋里飞来飞去,也不知哪来的跳蚤咬我一身疙瘩,奇痒难耐。我饿得周身软绵绵的,出去遛趟空空的串钩,虚汗涟涟。妮儿一直靠着墙壁,两手交叉抱着屈起的膝盖,短辫儿歪向一旁望着门口发呆。从早到晚,天空微微泛白,阴影渐渐消失了,树叶在摇曳着,日子一个接着一个,显得那么漫长。在江神庙,闲着没事还能读书解闷,可惜我的那两本书给大水冲跑了,只能百无聊赖地屋里屋外走来走去。病叔躺在篝火旁边,坚强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不许自己露出丝毫的痛苦。当火堆中飞出火星和冒烟时,他就轻轻挥动手臂,把火星和烟雾从大伙儿面前驱散。在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到他那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痰在喉咙里呼噜作响的声音。老绝户守在病叔身边,埋头于两肘之间,他不说话,胳膊也不动,但看上去并不沮丧,仿佛在沉思,又有些茫然。没有烟叶,人憋得实在受不了,他捡来干树叶搓碎放进烟袋锅里,抽几口火就灭了,灭了又对着火堆点着。狗剩子有无穷的精力,闲不住,一个人去树林里捡回一大堆枯枝干杈。留下的那两个汉子,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江边眺望对岸,耷拉着嘴角打着哈欠。他们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希望发现船影,很少和我们在一起。
“弟,别走啦,和姐一起坐坐。”妮儿叫住我道。
“闷得慌。”
“那也不能活动,得节省体力,这是你教给我的……要不等会儿肚子更饿!”
“孩子,再坚持一下,”病叔坐起来,把地铺上的枯叶弄得沙沙作响。“你饿吗?”
“有点儿,我能坚持住。”
“有个故事听就好了。”妮儿的嘴角抽动一下,轻轻叹息。
“可惜我没书!”
“我是希望消磨时间。”
“书没了,人还在。”病叔用一根细绳将断腿眼镜挂在耳朵上,望着我们道。“我给你们讲一个,你们听过白毛女的故事吧?”
“听过。”
“那我再讲一个‘白毛男’的经历……”
病叔说话的声音很轻,还有些有气无力,仿佛是遥远的往事的回声。即使今天,我依然记得病叔讲的故事,那是中国劳工刘连仁的亲身经历。二战时期日本人侵略东北,抓走大批中国劳工去日本做苦役,开采煤矿,大部分劳工都不堪重负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了。刘连仁不甘受辱,只身逃进深山老林,像白毛女那样过起野人的生活,渴饮溪水,饥吞野菜,宁肯死在与自己的命运抗争之中,也不向日本鬼子屈服。没有盐吃,人骨瘦如柴,头发、眉毛、胡子,甚至浑身的汗毛都变成白色……直至日本战败投降后他被当地人发现,才被中国政府接回祖国。病叔当时作为记者专程从北京赶赴大连港迎接他,采访他,之后在报纸上发表了长篇专访。中国的白毛男刘连仁,满腔悲愤地控诉了日本军国主义残害中国人的罪行,引起强烈的反响……病叔讲完故事后问我们,他为什么能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中活下来?
我挠着脑袋回答不上来。
“因为他有信念,为了信念坚强活下去。那就是为了明天,希望有一天回到祖国,才能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度过那么多年。”
我们望着病叔,他的目光深沉而平静。
“我为什么说大家要坚持一下呢?只要能生存下去,我们就决不放弃努力,相信明天的生活会变得美好。比起刘连仁的环境,我们不是好多了吗!”
病叔多次跟我谈过这个话题,相信明天,等待明天。最重要的,是保持乐观主义精神。一个人没有希望势必对什么都不关心,对生活冷漠,因此要学习,这就是他要我多动脑筋的地方。他一贯以各种方式激励我们,给人以希望,让人们坚信自身的力量,不屈不挠,奋起战胜一切艰难困苦。是的,一个人有没有幸福和安全感?在于你跟谁一起,而不在于你在什么地方。若在以往,病叔的这番话准讲得我热血沸腾,我也模模糊糊地懂得一个人要有信念,像普希金歌颂的十二月党人,在黑暗的矿坑里面服苦役,也要为明天而奋斗。但人的心情是多变的,时而好,时而坏,有时坚强,有时脆弱。我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自己究竟有没有前途?不知道哪天才能回到母亲的身边,能上学,过正常人的生活?要是真有自由和平等的话我们何必东躲西藏,被大水困在乱葬岗子上?此刻我却饥肠辘辘,心灰意懒,情绪极端低落。
狗剩子也明显衰弱了,不过他还能到处走动,抓回几只马蛇子烧着吃。
马蛇子也叫四脚蛇。它扁平的身子有一巴掌长,暗灰色,脊背上满是斑纹状的细鳞,日夜出没于坟地里、树林里、草地上,有时候爬进我们的地窨子抓蚊子、苍蝇吃。妮儿一遇见马蛇子就抱起膀子尖叫:“弟,快给我撵开,姐害怕!”男孩不怕马蛇子,过去我们淘气经常把它抓回家里玩耍。你踩掉它的尾巴,这种小动物照样能逃命,用不多长时间又生出根尾巴活蹦乱跳……我和妮儿不吃这东西,尽管都饿得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那两个汉子心凉了,人瘦得皮包骨头,一阵风吹来就会摇晃。他们对狗剩子说,反正大不了是个死,与其等着饿死还不如漂到下游去找条活路。他们扎个木筏放下水去,鼓动狗剩子一起走,说天无绝人之路,有什么好犹豫的,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你狗剩子两个肩膀托起一个脑袋,胳膊腿健全,能干活儿,有力气,何必跟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的人混在一起,吐口唾沫走人就是了。狗剩子动摇了,他早就对这儿的生活感到厌烦,想换个环境。他回到屋里和我们商量起走的事,好像什么都已考虑停当,搞清楚,或者打定主意了。
“不能走。”老绝户坚决反对。
“他们不也要走么?”狗剩子分辩道。
“我管不了他们,你要跟老大走,我不拦你,现在我劝你别玩儿命,白白送死。”
“为啥?”
“还用说么,为什么你相信别人,却不相信我们?”病叔冷峻地说,“你们饿成这个样子,哪还有力气划过江去,我们要为你的生命负责。”
老绝户和病叔说得非常客观,有理有节,狗剩子冷静下来,犹豫一阵还是留下来。冒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是需要下很大决心的,那两个汉子不听劝阻顺溜漂走了。夜晚降临,沉闷的空气弥漫于树林的上空,在漆黑的水面上,天边残留着一道狭长的晚霞,透过灰蓝色的雾霭泛着金红色的光。我们站在崖头上目送着木筏,桨声逐渐远去,一切都消失在无声的波光之中了。
“绝叔,我看咱们点把火吧。”经过长久的沉默之后,病叔说。
“在哪儿?”
“就在这儿,向老大发求救信号。”
于是,在我们的小木屋外边,高高的江崖子上,整夜亮起一堆篝火,似汪洋大海中的灯塔,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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